第1章

2010年暴雨倾盆的鹏城,肖静安攥着湿透的简历踏入BD公司。

玻璃幕墙折射的冷光让他想起家乡泥泞的田埂。

前台小姐粤语夹英文的问候令他手足无措:“新来嘅Manager肖?Onboarding喺三楼HR,温小姐会follow你。”

电梯里,他盯着楼层数字跳动,汗水浸透廉价西装。

“肖生?Welcome to BD!”温雅柔的声音像穿透乌云的阳光。

她递来的纸巾带着淡淡栀子香,指尖划过他掌心薄茧。

技术部办公室门打开的刹那,所有目光像探照灯般聚焦。

“哦?我们嘅新Tech Head到咗?”王工转着钢笔轻笑,“大专毕业做Manager,BD几时变得咁求贤若渴?”

肖静安沉默地走向唯一空位,桌上放着一张灰白名片——

技术部经理:肖静安。

七月的鹏城,天气像个喜怒无常的巨兽。方才还只是灰蒙蒙的天空,铅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鳞次栉比的高楼,转眼间就撕开了一道口子。暴雨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砸在滚烫的水泥地和柏油路上,激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蒸腾着,模糊了整座城市的轮廓。霓虹灯在雨幕中晕染成一片片迷离而潮湿的光斑,红的、绿的、蓝的,扭曲地映在湿漉漉的街面上,又被飞驰而过的车轮粗暴地碾碎。空气里弥漫着雨水裹挟尘土的味道,还有南方城市特有的、带着点咸腥的闷热气息,黏腻地附着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肖静安就是在这片混沌的雨幕中,撑着一把在街角便利店临时买来的、摇摇欲坠的塑料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到了目的地——BD科技大厦。伞骨在狂风的撕扯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冷的雨水毫不留情地从伞沿的缝隙里灌进来,打湿了他浆洗得有些发硬的白衬衫肩头,也洇湿了他紧紧攥在手里的那个廉价文件袋。文件袋里,是他那份用尽全部积蓄精心打印出来的简历,此刻也难逃厄运,边角被雨水浸透,微微卷曲着,透出一种无力的脆弱。

他站在巨大的、被雨水冲刷得锃亮的旋转玻璃门外,微微喘着气,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头望去,BD大厦如同一柄冰冷的巨剑,直插铅灰色的天穹。通体的深蓝色玻璃幕墙,在暴雨的冲刷下,反射出周围扭曲变形的摩天大楼影子,也映照出他自己渺小而狼狈的身影——一个穿着不合身、明显是压箱底货的藏青色廉价西装,头发被雨水打湿成一绺绺贴在额前,眼神里混杂着局促、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的年轻人。玻璃幕墙的光是冷的,硬质的,带着一种金属的疏离感,让他一瞬间恍惚,仿佛又看到了老家村口那条雨后泥泞不堪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拖着沉重的负担,沾满甩不脱的泥浆。只不过,这里的“泥泞”是另一种形态,光鲜、冰冷,却同样令人窒息。

深吸一口气,带着雨水的咸腥和空调冷气混合的复杂味道,他推开沉重的旋转门。巨大的温差瞬间袭来,冷气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他湿透的衬衫布料,刺在皮肤上,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外面世界的喧嚣雨声瞬间被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真空般的寂静,只有中央空调低沉而恒定的嗡鸣,以及脚下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反射出顶灯惨白的光芒,晃得人眼晕。

他走向巨大的环形前台。两位穿着剪裁合体、米白色套裙的前台小姐正端坐着,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其中一个正对着小巧的麦克风,用流利但带着明显港式口音的粤语快速说着什么,语速快得像爆豆子,间或夹杂着几个清晰的英文单词。肖静安努力捕捉着那些音节,但只感到一片茫然。

他犹豫地站定,身上滴落的水珠在干燥得过分的大理石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显得格外刺眼。

“……唔该,我系嚟报到嘅。”他尽量让自己的普通话听起来清晰标准,但出口的瞬间,还是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家乡口音,在空旷寂静的大堂里显得有些突兀。

正在说话的那位前台小姐闻声转过头,目光精准地落在他身上,从头到脚快速扫视了一遍——湿透的廉价西装,滴水的头发,局促的神情,以及那个被雨水泡得发软的文件袋。她的眼神里没有明显的鄙夷,但那种职业性的、训练有素的审视和评估,像一层无形的冰霜,比外面的冷气更让人难受。嘴角挂着的微笑弧度完美,却像橱窗里的模特一样,缺乏真实的温度。

“哦?新来嘅Manager肖生,系咪?”她的粤语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确认口吻,目光瞥向他文件袋上模糊的名字标签,“Welcome。Onboarding喺三楼HR部。温雅柔小姐会follow你嘅流程。直行转左有Lift。”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涂着淡粉色指甲油的指尖,朝着一个方向示意了一下,动作流畅而优雅,没有丝毫多余的停顿。

“Manager…肖生…Onboarding…温小姐…Follow…” 几个关键词像弹珠一样在他混乱的脑子里碰撞。他捕捉到了“温小姐”这个称呼,以及“三楼HR部”这个明确的地点。他努力消化着这混合的语言信息,笨拙地点了点头,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唔该晒”(谢谢),然后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朝着前台小姐指示的方向走去。脚下的皮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发出轻微而空洞的声响,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再留下什么不合时宜的痕迹。

电梯是锃亮的不锈钢门,光洁得能映出人影。肖静安站在其中一部门前,看着指示灯红色的数字从“25”开始,不紧不慢地向下跳动:24…23…22… 等待的时间被拉得格外漫长。他能清晰地看到电梯门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头发依旧湿漉漉地贴着额头,廉价西装的肩线因为湿透而塌陷下去,显得更加不合体。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但西装里面那件湿衬衫黏在皮肤上的冰冷触感,时刻提醒着他的处境。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混合着未干的雨水,沿着鬓角滑落。他抬起手背用力擦了擦,目光却死死锁住那不断变小的红色数字,仿佛那是某种倒计时的宣判。电梯内部循环播放着轻柔却毫无记忆点的钢琴曲,背景里似乎还有BD公司某个新产品的英文广告词,女声甜美而标准。周围的空气是经过高度过滤的,带着一股淡淡的柠檬香氛味道,干燥得让他鼻子发痒。这一切都与他身上残留的雨水气息和一路奔波的尘土味格格不入,构成一种无声的排斥。

“叮”一声轻响,电梯门平滑地向两侧滑开。里面空无一人。他走进去,轿厢宽敞得过分,四面都是明晃晃的镜面。他按下“3”的按钮,金属按键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门缓缓合拢,密闭的空间像一个精致的金属牢笼。他抬头看着门上方那不断跳动的红色数字:1…2… 数字每一次变化,都像一次心跳的搏动,沉闷地敲击着他的胸腔。镜子里映出无数个穿着湿漉漉廉价西装、神情紧绷的自己,层层叠叠,每一个眼神里都写满了初来乍到的茫然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格格不入。他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文件袋,劣质塑料发出轻微的、令人难堪的窸窣声。

“3”的数字亮起,又是一声“叮”的轻响。

电梯门再次打开,外面的光线涌了进来。三楼的环境与一楼大堂的恢弘不同,显得更为紧凑和务实。走廊两侧是磨砂玻璃隔断的办公室,门牌上印着“Human Resources”、“Training & Development”等字样。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复印纸和咖啡混合的气味。一个穿着浅灰色职业套裙的身影正站在电梯口不远的地方,低头看着手中的平板电脑,似乎在确认什么。

肖静安迈出电梯,脚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他的出现似乎引起了那个身影的注意。她抬起头,目光精准地落在他身上。

那一瞬间,肖静安觉得眼前似乎亮了一下。站在他面前的女子,有着一张极为干净清丽的脸庞,皮肤白皙细腻,像是上好的骨瓷。眉毛修长,鼻梁挺直,唇色是自然的粉润。最吸引人的是她那双眼睛,明亮,清澈,眼尾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天生的亲和力,此刻正含着温和的笑意看着他。她的头发是柔顺的黑茶色,在脑后松松地绾了一个优雅的发髻,几缕碎发自然地垂落在光洁的颈侧,平添几分柔美。浅灰色的套裙剪裁极其合身,勾勒出匀称的身材线条,既专业又不失女性韵味。她整个人站在那里,像一株挺拔优雅的玉兰,散发着一种沉静而从容的气场,与这栋大厦的冰冷格调形成了奇妙的调和。

她收起平板,朝他走近两步,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悦耳,带着一种南方特有的温软腔调,又混合着一点港式普通话的圆润尾音,听起来格外舒服:

“肖生?Welcome to BD!” 她自然地伸出手,“我是温雅柔,董事长助理。你的入职流程由我来跟进。”

她的普通话标准,但“Welcome”的发音带着一丝港普特有的圆润感,“肖生”的称呼也显得正式而略带港风。这声音像一道穿透厚重乌云的阳光,瞬间驱散了肖静安身上残留的寒意和电梯里带来的沉闷感。

肖静安有些慌乱,下意识地想把手在湿漉漉的裤子上擦一下,又觉得这动作太不雅观,硬生生停住。他伸出右手,指尖还带着雨水未干的微凉。当他的手触碰到温雅柔温软干燥的手心时,一种强烈的反差感袭来——她的手细腻光滑,而他自己掌心和指腹上那些经年累月敲击键盘、调试设备磨出的薄茧,此刻显得格外粗糙和突兀,像某种不合时宜的烙印。他几乎是触电般地轻轻握了一下,便迅速收回。

“您好,温小姐。我是肖静安。”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开口时还是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和轻微的乡音。

温雅柔似乎并未在意他那一瞬间的窘迫和手上粗糙的触感。她笑容不变,目光却敏锐地扫过他微湿的头发和肩头颜色略深的西装面料。“外面雨好大哦,”她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自然地转换了话题,“辛苦晒啦,落咁大雨仲准时赶到。” 这句粤语夹普通话的表达,显得既体贴又日常。

说着,她像是变戏法一样,从套裙口袋里拿出一个印有BD公司Logo的精致小纸包,抽出一张带着淡淡清香的纸巾,递到肖静安面前。那香气很特别,不是浓烈的花香,而是一种清冽中带着微甜的栀子花混合着绿叶的气息,清新怡人。

“唔该…唔该温小姐。”肖静安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纸巾,连声道谢,手指不经意间又碰到了温雅柔递纸巾的指尖。那温软的触感再次传来,伴随着纸巾上那缕若有若无的栀子香,像一根羽毛轻轻拂过他紧绷的神经。他拿着纸巾,有些笨拙地擦拭着额头和鬓角的水迹,湿漉漉的西装贴在皮肤上的冰冷感觉似乎也缓和了一些。

“唔使客气,小意思。”温雅柔微笑着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谢,“HR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来,我先带你去技术部放下东西,熟悉下环境,然后再去办手续,会快D。”她说话条理清晰,语速适中,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掌控感。

她转身,步伐轻快而优雅地走在前面引路。肖静安赶紧跟上,脚步不自觉地放轻。走廊里很安静,只有他们两人轻微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电话铃声。温雅柔边走边自然地介绍着:“这边是Marketing部…那边是Finance…茶水间在走廊尽头左转,24小时有咖啡和茶包供应…洗手间在右边…”

她的介绍简洁明了,偶尔遇到匆匆走过的同事,对方都会朝温雅柔点头微笑:“温小姐早!” “Morning, Winny!” 温雅柔也一一含笑回应,态度亲切又不失分寸。肖静安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像一个初入陌生丛林的旅人,紧紧跟随着唯一的向导,贪婪地吸收着关于这个新世界的一切信息,同时也感受着温雅柔在这里明显被广泛认可的地位和好人缘。

他们穿过一条稍短些的走廊,来到一个区域。这里的玻璃隔断明显更高大,透过磨砂玻璃的下半部分,能看到里面密集排列的电脑屏幕和办公桌椅的影子,空气里似乎还多了一种……电子产品运行和冷气混合的、略显干燥的独特气味。一扇厚重的、没有任何标记的深灰色磨砂玻璃双开门出现在眼前。

温雅柔在门前停下脚步,侧过身,脸上依旧带着那种令人安心的微笑,但肖静安敏锐地捕捉到,她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提醒意味,快得像错觉。

“肖生,这里就是技术部了。”她轻声说,语气依旧温和,“Ready?”

肖静安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背脊,点了点头。虽然西装里面的衬衫还是湿冷地贴着皮肤,但温雅柔的存在和那缕淡淡的栀子花香,让他心底滋生出一点点微弱的勇气。

温雅柔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磨砂玻璃门。

“吱呀——”

并不算响亮的开门声,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办公室原有的、低沉的嗡嗡声。

门开的一刹那,肖静安感觉自己像是被骤然推上了舞台中央,暴露在无数道聚光灯下。办公室里的景象清晰地展现在眼前:一个开阔的空间,被一排排高矮不一的办公桌隔板划分成若干区域。桌面上堆满了显示器、主机箱、各种缠绕的数据线、专业书籍、图纸,还有散落的零食包装袋和能量饮料罐。墙壁上挂着几块巨大的白板,上面画满了复杂的电路图、流程图和一些潦草的英文缩写和公式。

就在门开的瞬间,原本各自忙碌的几十号人,动作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敲击键盘的噼啪声骤然稀落,正在进行的谈话戛然而止,端着杯子走向饮水机的人停住了脚步。几乎所有人的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冷漠,或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齐刷刷地从各个方向投射过来,聚焦在门口——聚焦在这个跟在温雅柔身后、穿着廉价湿西装、一脸陌生和局促的年轻人身上。那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带着温度,带着重量,瞬间将他钉在原地,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中央空调出风口持续不断的微弱风声。

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和聚焦,只持续了短暂的两三秒。随即,窃窃私语如同细小的涟漪,在寂静的湖面下迅速蔓延开来。

“边个嚟噶?新同事?”

“同温小姐一齐?唔通系……”

“个look…好fresh啊,似刚毕业嘅学生仔多D。”

“Manager?你讲笑咩?睇落唔似喔…”

声音压得很低,用的是粤语和普通话混杂,但在这骤然安静下来的空间里,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进肖静安的耳朵,像细小的针,扎在皮肤上。

就在这时,靠近门口区域,一个原本正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转着一支银光闪闪的万宝龙钢笔的男人,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他大概三十多岁,穿着质地精良的深蓝色Polo衫,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戴着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不大,眼神却锐利得像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丝玩味。

他踱步走了过来,脸上挂着一种近乎浮夸的笑容,目光越过温雅柔,直接落在肖静安身上,上下扫视着,那目光带着一种评估物品价值的意味。

“哦?”他拖长了调子,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盖过了那些窃窃私语,带着浓重的港式口音,语气里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如同淬了冰,“原来系我哋嘅新Tech Head大驾光临啊?” 他特意在“Tech Head”(技术主管)这个词上加了重音。

他走到肖静安面前,笑容不减,甚至伸出手:“王海,Senior Engineer。以后多多指教啦,肖…Manager?” “Manager”这个词被他念得又轻又快,尾音上扬,带着一种刻意的疑问腔调。

肖静安强迫自己伸出手,握住了王海的手。对方的手干燥有力,握得很随意,一触即分。王海收回手,顺势扶了扶眼镜,镜片反射出头顶日光灯的冷光。他转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用一种故作轻松的、却能让整个办公室都听清楚的音量,对着旁边一个正埋头在电脑前、戴着厚厚眼镜的年轻工程师问道:

“喂,阿Mark,你记唔记得我哋公司几时开始…咁求贤若渴噶?”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肖静安那张年轻而缺乏“精英感”的脸,以及身上那套廉价的西装,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连大专毕业嘅人才,都可以空降坐Manager位咯?哇,真系…大开眼界哦!”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用一种咏叹调般的感慨说出来的,那“大开眼界”四个字,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轰——”

这句话如同在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引爆了压抑的气氛。虽然没人敢大声附和,但压抑的低笑、更加肆无忌惮的打量目光,以及那种弥漫开来的、混杂着轻视、怀疑和看好戏的复杂氛围,像一张无形的网,瞬间将肖静安紧紧包裹。他能感觉到自己脸颊的温度在急速升高,耳根烫得厉害,握着文件袋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湿冷的西装贴在背上,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王海那看似询问实则羞辱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匕首,刺向他最不愿示人的软肋——学历。

温雅柔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几分,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她刚要开口,肖静安却动了。

他没有去看王海那张带着虚假笑容的脸,也没有回应任何一句质疑或嘲笑。他只是微微低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沾了些许泥水、此刻在光洁地板上显得格外突兀的旧皮鞋尖上。然后,他迈开脚步,用一种近乎固执的沉默,朝着温雅柔之前目光示意过的方向走去——办公室最深处,靠窗的位置,那里有一张空着的、相对独立一些的办公桌。

他的步伐不算快,甚至因为身上湿衣服的束缚和内心的紧绷而显得有些僵硬。但他一步一步,走得很稳,背脊挺得笔直,沉默地承受着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如同芒刺般的目光,也沉默地将王海那刻意拔高的声音和周围压抑的窃笑隔绝在身后。

温雅柔看着他那沉默而倔强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理解,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她没有立刻跟上去,也没有立刻去回应王海挑起的刺,只是站在原地,目光平静地扫视了一圈办公室,那目光并不凌厉,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让一些过于露骨的注视稍稍收敛了些。

肖静安终于走到了那张靠窗的办公桌前。桌面很干净,只有一台崭新的戴尔显示器、一个标准配置的键盘鼠标套装,还有一个光秃秃的黑色电话机。窗外是灰蒙蒙的雨幕和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城市轮廓。

他放下那个被雨水浸得有些发软的文件袋,目光落在桌面上唯一一个显眼的物体上。

那是一张质地普通的灰白色名片,方方正正地放在鼠标垫的旁边。名片上印着BD科技简洁而富有科技感的Logo,下面是几行清晰的黑色小字:

肖静安

技术部经理

BD科技有限公司

那“经理”两个字,印在灰白的底色上,在窗外透进来的、被雨水稀释的惨淡天光映照下,显得格外苍白,也格外沉重。

窗外的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BD大厦高耸的玻璃幕墙,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如同无数细小的鼓槌,敲击着这座由钢铁、玻璃和冰冷规则构筑的森林。雨水在玻璃上恣意流淌,扭曲了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模糊的城市轮廓,像一幅被水浸透后晕染开的抽象画。

办公室里,那种因他到来而引发的、短暂而尴尬的寂静已经被打破。键盘敲击声重新密集起来,电话铃声此起彼伏,讨论技术问题的声音在隔断间响起,偶尔夹杂着几句粤语或夹着英文术语的抱怨。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常态,仿佛刚才那场充满审视与质疑的无声风暴从未发生过。

但肖静安知道,这只是表象。

他沉默地站在那张靠窗的办公桌前,背对着整个办公室的喧嚣。手指下意识地抚过桌面上那张灰白色的名片。名片边缘光滑,质地偏硬,带着新印刷品特有的、微弱的油墨气味。“肖静安”和“技术部经理”这几个字,冰冷而清晰地印在那里,像一道符咒,也像一枚勋章,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指尖传来名片微凉的触感,与掌心那些经年累月磨出的薄茧摩擦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双手,曾经在无数个日夜与冰冷的元器件、复杂的电路板、滚烫的烙铁为伍,在代码的海洋里摸索前行,调试过数不清的故障设备。那些硬茧是实打实的勋章,是他一步步从泥泞里爬出来的见证。然而此刻,站在这光鲜亮丽、充斥着无形硝烟的BD技术部中心,这些老茧却成了某种格格不入的烙印,成了王海口中“大开眼界”的佐证。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一种近乎滚烫的倔强,如同藤蔓般交织着,悄然缠绕上心脏。酸涩,是为这初来乍到就扑面而来的、毫不掩饰的轻视与刁难;倔强,则源于骨子里那份不肯低头的执拗——他肖静安能走到这里,靠的不是什么显赫的出身或镀金的文凭,而是这双手,是无数次失败后积累的经验和实打实解决问题的能力!王海那轻飘飘的“大专生”三个字,像针一样刺过来,却意外地刺破了他初入陌生环境的惶惑,反而激起了沉寂已久的、属于他自己的那份硬气。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透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一片的玻璃幕墙,望向外面混沌一片的世界。鹏城的高楼在雨幕中只剩下朦胧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这座城市的繁华与冰冷,机遇与陷阱,第一次如此真实而沉重地压在他的肩头。技术部经理?这个头衔在这里,绝非终点,更像是一个充满荆棘的起点。

身后,那些刻意压低的议论声、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所有的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遥远而不真切。他清晰地感知到那些偶尔从背后扫过来的、带着各种情绪的目光——好奇、怀疑、冷漠、甚至幸灾乐祸。每一道目光都像探照灯的光柱,试图将他这个“异类”从里到外照个通透。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是中央空调送出的、带着柠檬香精味道的干燥冷风,吸进肺里,带着一丝凉意和刺激感。他拉开那张人体工学椅,椅子滑轮的滚动在安静的角落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坐了下来,椅面柔软,但坐姿却挺得笔直,像一棵在风雨中努力扎根的树。他的目光,最终落回桌面上那张灰白色的名片。

名片静静地躺在那里,在窗外透进来的、被雨水稀释的惨淡天光映照下,“肖静安”三个字仿佛无声地燃烧着。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已然在这个暴雨倾盆的上午,在这张办公桌前,无声地拉开了序幕。

这里是鹏城,是BD。

这里是他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