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海刚峰沉默片刻,走到案前铺开宣纸,提起狼毫笔蘸了墨:
“两淮盐案的水,竟比本官想的还要深!江彬勾结盐商,盐商私养死士,这背后不知还藏着多少龌龊!”
他抬头看向沈狱,眼神锐利如刀,
“你说的线索若能查实,便是大功一件,本官这就再写奏表,将此事连同盐商贿赂、私养死士的罪证一并呈给圣上!”
沈狱见他动了笔,心中大石终于落地。
他连忙躬身道:
“属下愿助大人一臂之力!只要能将这些蛀虫连根拔起,属下万死不辞!”
海刚峰头也不抬,笔走龙蛇在纸上疾书,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字字都透着怒火与决心:
“待奏表送出,本官便请圣上恩准,即刻返回两淮彻查!到那时,还需沈百户协助----锦衣卫查案的手段,本官用得上。”
“属下随时听候大人差遣!”
沈狱深深一揖,嘴角终于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步险棋,终究是走活了。
沈狱垂手站在一旁,看着海刚峰奋笔疾书的背影,心里明镜似的。
那“二十箱白银”的说辞,根本是他瞎编的。
在京城待久了的人都知道,漕运就是条藏污纳垢的暗河。
往京城运粮的漕船、送布匹的货舱,舱底夹层里藏的私货能堆成小山。
违禁的药材、私铸的铜钱、甚至官商勾结的密信,都靠漕帮这层皮遮掩。
锦衣卫每年打着“巡查”的旗号去漕运捞油水,十成里有七成是冲着这些夹带的私货来的,早已是心照不宣的规矩。
他说江彬靠漕运收盐商的银子,不过是把这司空见惯的勾当安在了江彬头上。
这话若是说给锦衣卫的老油条听,定会被当场戳穿。
江彬这种级别的千户,要收贿赂怎会用如此扎眼的“二十箱白银”?
偷偷走银票、置田产、送古玩,哪样不比运箱子白银稳妥?
更别说沈狱连具体哪艘漕船、哪个月运的都答不上来,全是含糊其辞的“去年冬天”“漕船底舱”。
可海刚峰偏就信了。
沈狱偷眼打量这位清官,见他眉头紧锁,握着笔的手都在微微发颤,显然是被“二十箱白银”的数额惊到了。
他忽然明白过来。
海刚峰这辈子净跟贪官污吏对着干,却未必真懂他们的贪腐门道。
他知道有人贪,却不清楚贪腐的链条有多隐蔽,送礼的手段有多迂回。
在他眼里,贪官收银子就该是一箱一箱往家搬的,哪会想到官场的龌龊早进化出了无数弯弯绕绕?
若是换了卢忠或是其他官场老狐狸,定会当场反问:
“你一个试百户,怎会知道江千户收了多少银子?漕运的底舱都查过?有账册还是有人证?”
这三连问就能把沈狱问得哑口无言。
可海刚峰没有,他满心想的都是“盐商竟如此大胆”“江彬竟敢公然受贿”,压根没往“沈狱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这层想。
他不了解贪污的“技术含量”,就像猎手熟悉猎物的踪迹,却未必清楚猎物藏食的洞穴有多少岔路。
这种纯粹的刚正,反倒成了沈狱可乘的空隙。
“这些盐商胆大包天,江彬更是知法犯法!”
海刚峰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重重一搁,墨汁溅在宣纸上晕开个黑团,
“本官这就把漕运受贿、私放死士两桩罪证一并写进奏表,看圣上还如何姑息!”
沈狱连忙躬身附和:
“大人英明!此等蛀虫不除,朝廷法度何在?”
心里却暗自松了口气。
幸好海刚峰不懂这些腌臜事,不然这出戏根本演不下去。
他知道,这“二十箱白银”不过是块敲门砖,真要查起来漏洞百出。
但眼下只要能让海刚峰相信他手里有“关键线索”,愿意带着他回两淮,这谎话就不算白编。
等到了两淮,盐案的水越深,他能浑水摸鱼的机会就越多,总能找到真凭实据来圆上今日的谎。
海刚峰将奏表仔细折好,递给一旁候着的老仆:
“快送去通政司,务必今日递到御前。”
又转身看向沈狱,眼神凝重,
“你说的亲信查得如何了?那批流放犯的押送文书、漕运的线索,越快查实越好。”
“属下这就去催!”
沈狱顺势应下,心里却已盘算起来。
得赶紧让王二牛去锦衣卫库房翻旧档,哪怕找不到实据,也要弄些似是而非的文书来应付。
走出会同馆时,夕阳正把影子拉得很长。
会同馆外,王二牛搓着手在街角来回踱步,见沈狱身影出现,立刻像阵风似的冲了上去,脸上的褶子都因着急拧成了一团:
“沈哥儿!咋样了?事儿成了没?”
沈狱刚松下的神经还没完全舒展,被他这连珠炮似的追问逗得笑了笑,抬手拍了拍他胳膊:
“成了,先回家,路上说。”
“真好!真好!”
王二牛瞬间眉开眼笑,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原地蹦了半下才想起压低声音,
“俺就知道沈哥儿准能成!”
沈狱无奈地摇摇头,脚步没停:
“别咋咋呼呼的,这附近眼睛多。”
王二牛连忙捂住嘴,乐呵呵地跟在他身后,只是那抑制不住的笑意,连眼角的皱纹里都藏不住。
两人踏着暮色回到破旧小院,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沈狱的眼神骤然一凛。
院中的石桌旁,竟坐着个背对着门口的人影,一动不动地望着墙角的柴草堆。
“谁?!”
沈狱几乎是本能地反手抽刀,绣春刀“噌”地出鞘,寒光在昏暗的光线下闪得人眼晕。
王二牛反应慢了半拍,见沈狱拔刀,也慌忙“哐当”一声拔出长刀,横在身前,粗声粗气地吼:
“你是啥人?敢闯俺们院子!”
石桌旁的人影被这声怒喝吓得猛地一哆嗦,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过了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转过身来,声音发颤:
“沈......沈哥,是我啊!”
沈狱眯起眼,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看清了来人。
瘦高个儿,灰扑扑的长衫上打了好几个补丁,左脸颊那块月牙形的疤痕在暮色里格外显眼。
是李默,他没被陷害前的下属!
握着刀柄的手微微一松,沈狱眉头却皱得更紧:
“李默?你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