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莱的办公室里，一股劣质茶叶和陈年烟草混合的气味，顽固地盘踞在空气中。
“来来来，坐，坐。”
何莱热情地招呼着，转身从一个掉漆的铁皮文件柜上，拿起两个一次性塑料杯，用袖子随意地擦了擦内壁。
“小罗啊，尝尝我前天pdd上淘的顶尖大红袍，卖家说绝对是母树采摘，你猜花了我多少？”
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伸出一个指头，然后又伸出三个。
“一百三！”
罗明宇看着那在开水冲泡下迅速舒展、颜色浑浊的茶叶，和漂浮在水面上的几根碎末，喉结滚动了一下。
刘主任那间永远弥漫着昂贵檀香的办公室，那套紫砂茶具，那永远只倒三分之一的、澄澈透亮的金骏眉，一瞬间在他脑中闪过。
天壤之别。
他端起那个烫手的塑料杯，杯壁薄得几乎要变形。
“谢谢院长。”
他坐了下来，身体陷进那张人造革已经龟裂、露出黄色海绵的沙发里，姿势有些僵硬。
“小罗啊，不瞒你说。”
何莱一屁股坐在他对面，那张老旧的办公椅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把茶杯往桌上一顿，身体前倾，一双精明的眼睛里满是坦诚。
“招你来，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治未病科这个岗位，挂出去半年，一个正经投简历的都没有。倒是有几个被我从人才市场‘坑’过来的，一听是分到这儿，掉头就走，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罗明宇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何莱重重叹了口气，那张酷似弥勒佛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一丝与形象不符的疲惫和锐气。
“我何莱在这个位置上，干了快十年了。做梦都想把咱们院门口那个‘二甲’的牌子，换成‘三甲’！”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砸锅卖铁的狠劲。
“我想带着这帮跟我混饭吃的弟兄姊妹，正儿八经地飞一把！让他们走出去，也能挺直腰杆说自己是三甲医院的医生！”
罗明宇的心脏被这番话重重地撞了一下。
一股热流从胸腔深处涌起。
觉悟。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个小护士敢跟院长开那种“何总”的玩笑。
这位院长，或许是个精明的商人，但他骨子里，却是个想带着手下人过上好日子的大家长。
没有愧对他那张弥勒佛的脸。
“所以啊，小罗。”何莱的语气又缓和下来，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亲近，“这个岗位，我希望你能长久地干下去。你要是嫌待遇不好，工资、奖金，你直接跟我提！只要不走，一切都好商量！”
罗明宇攥着塑料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虽然这是一种各取所需，一种赤裸裸的利益交换。
可这一刻，一种名为“士为知己者死”的古老情绪，在他血脉里沉渣泛起。
他有点喜欢眼前这个顶着地中海发型的秃头小宝贝了。
……
罗明宇端着那杯一百三十块的“母树大红袍”，走出了院长办公室。
这家中医院，说是中医院，其实早已中西混杂。
级别不上不下，比乡镇医院可能强点吧。
刚才在办公室，何莱已经把人员情况跟他交了底。
除开院长，全院正儿八经的执业医师，只有十二个，护士倒是多一些。
满打满算，三十来号人撑起了一个二甲医院的空壳子。
而且，绝大多数都是女医生。
刚走到走廊，前台那个叫李月的女医生便迎了上来。
“小罗，我带你熟悉一下环境。”
她领着罗明宇往前走，一边走一边介绍，高跟鞋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那位，正在配药房忙活的，是王姐，王桂香，咱们的护士长。”
罗明宇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个穿着护士服、身形微胖的中年女人正低头清点着药品，动作麻利。
他隔着玻璃，对她点了点头。
李月继续说道：“咱们医院没那么多规矩，按点上班，按点下班。医生们都是掐着点过来，直接进自己的诊室。有患者来了，也不用挂号，直接按顺序看病，来的基本都是附近的街坊邻居，不收挂号费，没那么多讲究。”
她说着，在一扇门前停下，伸手推开了门。
“这间诊室，以后就归你了。”
李月侧身让开，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
“之前那几位‘前辈’，走之前都帮你把卫生打扫干净了。你可得留久一点噢，小罗医生，哈哈哈哈。”
罗明宇的视线投了进去。
诊室还算宽敞，一张深色的办公桌，两把椅子，一个靠墙的文件柜。
门上已经挂上了崭新的牌子：【治未病专科】。
总得来说，像模像样。
除了门口立着的那张，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的巨幅海报。
“还有，小罗，我得提前跟你说清楚。”
李月的表情严肃了些。
“咱们这，不给你分配病人。只要诊室里亮着灯，有医生坐着，病人愿意进谁的门，谁就负责看。没病人，你就喝茶发呆，没人管你。”
“底薪是统一的，按你的职称和工龄算。但奖金，就看你一个月接待了多少病人。旁边墙上有个登记表，虽然不挂号，但每个来看病的患者都必须登记入档，这个是全国联网的，马虎不得。”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罗明宇那张脸。
“想多拿奖金，就得靠你自己打出名气。名气有了，病人自然就多。要是想混日子……也随你。不过，你这个治未病科，想打出名气，可不容易。”
“行，我知道了。”
罗明宇的声音很平静。
“谢谢你，李姐，您先去忙吧。”
“好，有不知道的，随时来找我。”
李月笑着转身离开。
罗明宇走进属于自己的诊室，关上了门。
这种不上不下的医院，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森严的规矩。
医生少，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学术门阀和“阶级统治”。
一人一间诊室，自负盈亏，简单粗暴。
有患者就看病，没患者就喝茶打盹。
对他现在的心境来说，挺好。
唯一的弊端，也是最致命的弊端，就是想学东西，几乎没有途径。
这里没有名医带教，没有复杂的病例供你研究，病人少，你连上手的机会都寥寥无几。
运气好，或许能等到一个交流的机会，去大医院进修镀金，然后以此为跳板，远走高飞。
运气不好……
可能这间诊室，这张桌子，就是他这辈子职业生涯的终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