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橘光染红了山野的枯木。
横七竖八的坟堆里,春梨擦着冷汗,随夏桃埋土填坑、收拾沾满泥土的铁锨。
马车上,秋石将她们带来的棉被铺好,又从暖套中取了陶釜出来,倒了杯热汤药,递到那位满身泥土的女人面前。
陈蛮惊魂未定,并不敢接,娇媚天成的双眸在车上的主仆二人身上流转,完全无法搞懂眼前的状况。
她见过这个身着青布素衣的丫鬟。
在西榆林巷,住隔壁院子。
可这位穿着袄褂的小姐却是生面孔。
依着这丫鬟来推断,这位小姐应当是隔壁院子的家主。
可陆云远不允她出门,她不曾与周边邻居有任何交集。
这主仆二人怎会来到此地,拿铁锨将她挖出?
巧合?
她们便刚巧上山,刚巧带了铁锨,刚巧找到了埋她的坟,又刚巧在她断气之前将她挖了出来。
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巧合?
显然是知晓她今日会被埋在此处,特地来寻的。
陈蛮不由得紧张。
她一边紧靠车窗,一边看向那位小姐模样的人:“你是谁,为何来救我?”
这时陈蛮还心存一丝幻想,希望这位小姐说她是陆云远安排的,今日候在此处,是陆云远因为某种不得已的原因,想借此救她逃出生天。
裴庾欢先自报家门:
“我姓裴,名唤庾欢,我知你是那位镇国公世子陆云远养在南榆林巷子的外室陈蛮。”
然后,她便毫不留情地戳破了陈蛮心中的最后一点念想:
“今日,要杀你的人确实是陆云远。他寻了手下亲信家中开的医馆,找了口风最严的吴大夫,开了分量足以瞬间致死的砒霜,送你归西,以确保此事既不会闹到镇国公前,也传不到鲁国公和那位国公小姐耳中,好保他自己婚事无虞。陆云远是真的要你死,我也并非是他寻来救你的。”
陈蛮听着这字字句句,心疼得似万火灼烧,只觉得比刚才毒药穿肠时还要痛苦数百倍。
逃出戏班时,她求生无路。
田家的护院在后步步紧逼。
只慢一步,她就要被捉去田家伺候那四十岁的田守仁。
便在那时,陆云远身穿银甲,骑马闯到她面前,宛若救世的天神从天而降。
她以为他会是她的良人。
正如戏折子里唱的“青锋劈开千重瘴,玉簪照破五更寒”。
只叫她一眼记到心里。
谁知良药也会变成剧毒。
只是这次,陈蛮发紧的眼眶并未落下泪珠。
求生的本能已然盖过所有悲怆。
她思路清晰地找出了裴庾欢话中的漏洞:
“若那吴大夫带了砒霜灌于我肚中,我又为何能留下性命在这坟中苏醒?你又是如何知晓我被埋在此处的?”
陆云远好歹是军中大将。
陈蛮不信他的人会办事如此不牢靠,任凭裴庾欢跟车至此,一路无知无觉。
裴庾欢听着她的询问,条理清晰,一针见血,清冷的眼底多了半分欣赏:
“我还以为被那陆云远圈养在屋院中的,是朵没有主心骨的菟丝子,没想到,你的脑袋不算笨。”
她接过秋石手里捧着的汤药,亲自递到她眼前:
“因为那吴大夫虽然口风紧,暗中替陆云远办了不少事。但他有一个重病的儿子,卧床数年,命不久矣,只有我有能救他儿子的药方。所以我与他做了个交易,用假死药换了砒霜,灌到你肚中,瞒过陆家的婆子丫鬟,待到你被丢到这山上时,再循着车辙印找上山,将你救出,这才能在陆云远的眼皮子底下,彻底保下你的性命。”
陈蛮听着她的话,眼神从愕然,到惊异,听到最后,目瞪口呆,全然无法相信:
“假死的药?就算这东西真的存在,可,你又如何能确定,我不会被这坟活活憋死呢?又或者孙嬷嬷带着的人,若为求保险,再给我一刀,又当如何?你怎么就能确定一定可以救下我?”
裴庾欢见她始终不肯接过这药碗,手也举得累了,便扯过她的手腕,将碗往她手中一塞,道:
“我不确定,毕竟我与你非亲非故,救你不过想着你可能有几分用处,这才想试上一试。至于你能不能活,当然还是要看你的命数。”
说罢,她指了指窗外暗下来的天:
“看起来是这老天爷想让你活。”
陈蛮她脑中一片混乱,并不能完全信任这女人的话。
可……
眼下陆云远不仅弃了她,还要杀她。
她并没有别的靠山和出路。
无论这女人目的为何,她都真的将她从土里挖了出来,真的救下了她的性命。
而裴庾欢那句“你可能有几分用处”,也让陈蛮紧绷的心弦略微松动了几分。
有几分用处,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活法。
就像年幼时,爹娘指望她卖钱,便会给她一口饭,不至于饿死她。
戏班子里,班主指望她唱曲揽客,便会保她活着,不至于打死她。
而陆云远瞧上她了的脸,一路带她来京城,今日之前也是好吃好喝地供着。
现在,这位小姐也要用她。
无论她看上了她什么,至少有一件事能够确定。
便是她现下暂且还有命活。
陈蛮捧着药碗,汤药氤氲着雾气,模糊了她的视线。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模糊的血肉反而因此从麻木中恢复。
率先传来的,是锥心的刺痛。
但刺痛很好,刺痛反而让她清晰地感受劫后余生。
“虽是假死药,但也有几分毒性,这是解药,你能趁热喝是最好的。”
裴庾欢解释了一句,她看出陈蛮惊魂未定,并不信任她,故而语气温和,没有任何催促的意味。
但陈蛮却在她说完后,仰起头,将碗中的汤药一饮而尽。
泥土从她头上落下。
温热的苦涩顺着喉咙流向肺腑。
灼烧的胃也慢慢被抚平。
再次抬眸时,陈蛮眼中的悲怆被坚定取代。
她想,若这位小姐要杀她,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若这位小姐要用她,那这便是老天爷留给她的唯一活路,她必须紧紧抓住。
于是她看向裴庾欢:“小姐今日救我一命,便是我的恩人,我愿以命相报。不知小姐想让阿蛮帮您做什么?”
裴庾欢挑了挑眉,觉得自己选对了人。
她接过陈蛮手中的碗递给秋石,而后用平淡的声音道:
“我有三个仇家,我要你帮我,让他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