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后的第二日,下起了雨。
秋雨缠绵,敲打在听雪轩的琉璃瓦上,淅淅沥沥,没完没了。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和草木将枯未枯的清气,寒意透过窗缝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柳云歌起得比往常晚了些。额头的伤已大好,只留下一块浅淡的青黄印子,用脂粉能盖住七八分。她坐在妆台前,由着新拨来的丫鬟春杏为她梳头。春杏手巧,梳的是京城时兴的垂鬟分肖髻,斜插一支碧玉玲珑簪,既清雅又不失少女娇俏。
镜中的人影眉目宛然,只是眼底那层冰,怎么也化不开。
“小姐,早膳备好了,是夫人小厨房特意送来的燕窝粥和几样细点。”春杏低声回禀,态度恭谨,却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打量。府里风向变得太快,这位突然归位、手段凌厉的真千金,让所有下人都提着十二分的心。
柳云歌“嗯”了一声,起身走到外间。
桌上果然摆着精致的粥点,还有一小碟腌渍得恰到好处的嫩姜芽,是开胃的。柳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秋月正侍立在旁,见她出来,忙笑着行礼:“小姐,夫人说这两日秋雨湿寒,让您多用些温补的。这燕窝是宫里赏下来的血燕,最是养人。”
柳云歌坐下,拿起银匙,慢慢搅动着莹润的粥液。血燕……前世莫说血燕,便是最糙的陈米,她也难得吃饱。这迟来的关切,像这秋雨一样,带着股黏腻的凉意,并不让人舒坦。
“替我谢过母亲。”她淡淡道。
秋月脸上笑容不变,又说了几句夫人如何惦记的话,便退下了。
柳云歌没什么胃口,只用了半碗粥,便搁了匙。雨声潺潺,衬得屋里格外安静。她走到书架前,随手抽了本诗集,是前朝一位不太得志的文人所作,词句清峭,多有讽喻。
刚翻开两页,王妈妈便撑着油伞,匆匆从院外进来,裙角湿了大半。
“小姐,”她脸色有些发白,声音压得极低,“柴房那边……不太对劲。”
柳云歌抬起眼。
“昨夜守夜的婆子说,里头……”王妈妈咽了口唾沫,眼神里带着惧意,“里头有光!不是烛火,是……是那种幽幽的、发绿的光!一闪一闪的,还有……还有那种很低、很快的嘀嗒声,像……像什么东西在计数!”
绿光?嘀嗒声?
柳云歌眸光微凝。是系统在运作?苏婉儿在病中强行启动了什么功能?
“可有人靠近查看?”
“哪敢啊!”王妈妈连连摇头,“老爷吩咐过,不许任何人靠近。那光怪吓人的,婆子们只敢远远瞅着,天亮就没了。今早送饭进去,苏……苏婉儿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饭也没动几口。”
柳云歌合上诗集,走到窗边,望向柴房的方向。雨幕如织,什么也看不清。
苏婉儿在积蓄力量?还是在做最后一搏?
“知道了。”她语气平静,“继续盯着,有任何异常,立刻来报。记住,只是盯着,不要靠近,更不要试图探究那光是什么。”
王妈妈连连应是,退了下去。
柳云歌重新坐回桌边,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系统的力量超出了她的认知,那诡异的光和声音,显然不是此世之物。苏婉儿被逼到绝境,系统会给她什么任务?又能给她什么帮助?
她想起宫宴上萧玄璟那双能看透气运的眼睛。
或许……该找个机会,再见见那位国师。
正思忖间,又有丫鬟来报,说前院传话,三皇子殿下午后过府,与老爷有要事相商。
三皇子?
柳云歌心头一跳。前世,三皇子李玦最终娶了苏婉儿,也是他默许甚至推动了后来对她的构陷。此人野心勃勃,表面温文尔雅,实则心狠手辣,是几位皇子中手段最阴的一位。他这个时候来尚书府,是单纯为了拉拢父亲这个户部重臣,还是……与苏婉儿有关?
她想起系统曾发布任务,让苏婉儿“绑定皇子”。三皇子,无疑是最佳人选。
雨在午后渐渐小了,转为蒙蒙的雨丝。
前院花厅里,茶香袅袅。柳尚书陪着三皇子李玦说话,气氛看似融洽。李玦年方二十,身着雨过天青色常服,腰系玉带,面如冠玉,举止优雅,言谈间引经据典,一派翩翩君子风范。
“柳大人掌管户部,劳苦功高。如今秋税入库,库银充盈,边关将士粮饷无忧,此皆大人调度之功。”李玦含笑举杯。
“殿下过誉,此乃臣分内之事。”柳尚书谦逊道,心中却暗自警惕。三皇子突然来访,绝不只是为了夸他几句。
果然,闲谈几句后,李玦话锋一转,似是不经意地问道:“听闻府上近日……有些家事纷扰?柳大人可还安好?”
柳尚书心中了然,面上却不露声色:“劳殿下挂心,不过是些陈年旧事,已经处置妥当。”
“哦?”李玦放下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光滑的瓷沿,目光温和地看向柳尚书,“柳大人清廉刚正,家风严谨,朝野皆知。些许小波折,想必无碍。只是……”
他顿了顿,笑容依旧和煦:“小王与府上婉儿小姐,曾在几次宫宴诗会上有过数面之缘,对小姐才情品貌,甚为倾慕。近日闻听小姐身体抱恙,心中甚是挂念。不知……小姐可好些了?”
来了。
柳尚书心中一沉。三皇子果然是为苏婉儿而来!他称“婉儿小姐”,言语间尽是关切,甚至透出倾慕之意。他想做什么?为苏婉儿出头?还是……
“劳殿下记挂。”柳尚书斟酌着词句,“小女……确实有些不适,需静养些时日。”
“静养?”李玦眉梢微挑,笑容淡了些,“小王怎么听说,婉儿小姐是被禁足于柴房之中?柳大人,非是小王多言,婉儿小姐温婉贤淑,才名远播,纵有些许误会,何至于此?若传扬出去,于小姐清誉,于柳家门风,恐怕……皆有损啊。”
这话软中带硬,已是明显的施压。
柳尚书脸色微变,正欲开口,李玦却已站起身,负手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迷蒙的雨景,声音悠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柳大人,小王今日前来,除了探望婉儿小姐病情,其实……还有一事。”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柳尚书,一字一句道:
“小王欲求娶府上婉儿小姐为正妃,恳请柳大人成全。”
花厅里瞬间死寂。
柳尚书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三皇子。求娶?正妃?在这个时候?为了一个身败名裂、被揭穿身份的假千金?
“殿下……此言当真?”柳尚书的声音有些发干。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李玦神色郑重,眼中却掠过一丝极快、近乎诡异的笃定,“小王对婉儿小姐一片真心,天地可鉴。只要柳大人应允,小王即刻进宫禀明父皇与母后,择吉日下聘。至于外间那些无稽流言……小王相信,以柳大人之能,定能妥善平息。而婉儿小姐成为皇子正妃,那些污蔑之词,自然不攻自破。”
他这话说得漂亮,既给了柳家面子,又许诺了解决麻烦,还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情深义重、不计出身的皇子。
可柳尚书心底却阵阵发寒。
三皇子是真心喜欢苏婉儿?绝无可能!他看中的,恐怕是苏婉儿背后可能残存的“价值”,或者是想通过这门婚事,将他柳文渊彻底绑上三皇子一党的战车!甚至……是想借此控制、掩盖某些更深的秘密?
“殿下,”柳尚书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镇定,“小女……身份有疑,且近来行为多有失当,恐非良配。殿下一片厚爱,臣感激涕零,只是……”
“柳大人多虑了。”李玦打断他,笑容依旧温和,眼底却没了温度,“婉儿小姐的身份,小王略知一二。不过是一桩陈年旧案,些许小人作祟。柳大人公正严明,想必早已查清。至于行为失当……年轻人,谁无过错?小王相信,婉儿小姐本性纯善,日后定会谨守本分。”
他向前一步,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柳大人,小王是诚心求娶。户部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东南水患的赈银,西北军镇的粮草……桩桩件件,都需柳大人费心。若得柳大人为岳家,小王在朝中,也能多为大人分忧,不是吗?”
这是赤裸裸的利诱加威胁了!
柳尚书额角渗出冷汗。三皇子掌管部分吏部与刑部事务,若真想给他使绊子,户部那些本就繁杂的差事,确实能让他焦头烂额。而“分忧”二字,更是暗示了结盟之意。
一边是家族前程、官场安稳,一边是亲生女儿的公道、还有那触目惊心的铁证……
柳尚书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
就在这时,花厅通往内院的垂花门帘,忽然被轻轻掀起。
一道浅碧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柳云歌撑着伞,裙角微湿,静静地站在那里。雨丝在她身后织成朦胧的背景,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一双眼睛清凌凌的,像被雨水洗过的寒星,直直看向厅内的三皇子李玦。
李玦一怔,随即眼中掠过一丝惊艳,但很快又被惯常的温雅笑意掩盖。他自然认得,这是柳尚书那位刚找回来的真千金,宫宴上曾遥遥见过一面。
“这位便是云歌小姐吧?”李玦率先开口,风度翩翩,“小王李玦,冒昧来访,惊扰小姐了。”
柳云歌走进花厅,收起伞,递给身后的春杏。她对着李玦福身一礼,姿态无可挑剔,声音却平淡无波:“臣女柳云歌,见过三殿下。”
柳尚书回过神来,皱眉低斥:“云歌,你怎么来了?还不退下!”
“父亲,”柳云歌转向柳尚书,语气依旧平静,“女儿听闻三殿下驾临,想起一事,觉得或许该让殿下知晓,以免殿下……被人蒙蔽,做出不妥之举。”
李玦眉梢微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哦?云歌小姐有何事要告知小王?”
柳云歌抬眼,直视李玦。这个前世间接害死她的人,此刻就站在她面前,衣冠楚楚,道貌岸然。
“殿下欲求娶苏婉儿,”她缓缓开口,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可是倾慕她的‘才情品貌’?”
李玦笑容不变:“自然。婉儿小姐诗才敏捷,性情温婉,京中颇有佳名。”
“是吗?”柳云歌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弄的弧度,“那殿下可知,苏婉儿十岁时,便懂得用巫蛊厌胜之术,以他人八字、胎发、血衣为引,埋于树下,行诅咒夺运之事?”
李玦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殿下可知,她十二岁时,便能以加了料的胭脂,毁人容貌?”
“殿下又可知,她十三岁时,便已懂得设局陷害,欲致人于死地?”
柳云歌一步步上前,目光如冰刃,寸寸刮过李玦骤然阴沉的脸:
“这样一个自幼便心肠歹毒、手段阴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殿下所谓的‘温婉贤淑’‘本性纯善’,从何而来?殿下倾慕的,究竟是她的‘才情品貌’,还是她背后可能带来的某些‘好处’,或是……殿下觉得,娶了这样一位妃子,更能彰显殿下‘宽宏大量’‘不计前嫌’的贤名?”
“柳云歌!放肆!”柳尚书脸色大变,厉声喝止。这些话太过尖锐直白,简直是将三皇子的脸面踩在脚下!
李玦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温雅的面具碎裂,眼底翻涌着怒意和一丝被戳穿心思的狼狈。他死死盯着柳云歌,声音冰冷:“云歌小姐,慎言!婉儿小姐乃闺阁女子,你如此污蔑,可有证据?若无证据,便是蓄意诋毁,其心可诛!”
“证据?”柳云歌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无尽的讽刺,“父亲书房之中,便有苏婉儿亲手埋下的夺运符、八字庚帖、染血襁褓,以及她十岁时刻在铁盒上的认罪之言!殿下若不信,大可亲自查验!”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李玦腰间悬挂的一枚羊脂玉佩,那玉佩雕工精致,是御赐之物。她脑中忽然闪过一段极其久远、几乎被遗忘的前世记忆——那是她流放前,在阴暗牢狱的角落,偶然听到两个狱卒醉酒后的闲谈,提及三皇子李玦,曾私下写过一些“大逆不道”的诗句,藏于书房暗格,唯恐被人发现。其中一句,她恰好记得。
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
与其让三皇子用婚事保下苏婉儿,让父亲继续为难,不如……釜底抽薪!
她迎着李玦几乎要杀人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惊雷炸响在寂静的花厅:
“殿下既如此看重品性才情,想必自身更是高洁。臣女曾偶然听闻殿下雅擅诗词,尤喜前朝隐士遗风。不知殿下可还记得,自己于去岁重阳登高,酒酣耳热之际,于西山别业书房中,即兴所作的那首《咏菊》?”
李玦瞳孔骤然收缩!去岁重阳?西山别业?《咏菊》?他确实写过,但只在极私密的小圈子里传阅过,这柳云歌如何得知?!
一股不祥的预感猛地窜上心头!
柳云歌不给他反应的时间,清冷的声音已如珠玉落地,一字一句,吟诵而出:
“西风漫卷黄金甲,独占秋光傲晓霞。”
“莫道花开无百日,”她顿了顿,目光锁死李玦瞬间惨白的脸,吐出最后一句,
“来年春尽又谁家?”
最后七个字落下,花厅里静得可怕,连窗外的雨声似乎都消失了。
柳尚书先是茫然,随即仔细咀嚼那最后一句——“来年春尽又谁家?” 这……这哪里是咏菊?!这分明是在暗喻皇权更迭,江山易主!“又谁家”?这是在诅咒当今圣上的江山不能千秋万代,迟早要落到别人手里?!
大逆不道!这是诛九族的大逆不道之言!!
“噗通”一声,柳尚书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浑身颤抖,面无血色,指着柳云歌,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玦更是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惨白如纸,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他写这首诗时,确有借菊抒怀、暗藏野心的意味,但自觉极为隐晦,怎么会……怎么会从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柳云歌口中念出?!她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身边有内鬼?!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这首诗若传到父皇耳中,他就完了!彻底完了!
“你……你血口喷人!”李玦猛地反应过来,声音尖利变形,指着柳云歌,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这首歪诗绝非本王所作!是你!是你这贱人编造出来,污蔑本王!柳尚书!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竟敢构陷皇子!!”
柳云歌却不再看他,转向瘫跪在地、抖如筛糠的柳尚书,声音清晰而镇定:“父亲,女儿所言是真是假,殿下心中最是清楚。殿下书房西山别业的书房,东墙第三列书架后有一暗格,以《山河志》封面掩饰。殿下若问心无愧,何不现在就让人去取来对证?看看里面除了这首《咏菊》,是否还有……其他‘佳作’?”
“你……你……”李玦手指颤抖地指着她,胸膛剧烈起伏,惊怒交加之下,竟是一口气没上来,眼前阵阵发黑,踉跄着倒退两步,扶住了桌沿才勉强站稳。
她知道!她连暗格的位置都知道!这怎么可能?!除非……除非她背后有高人!是太子?还是老二?他们早就盯上自己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李玦。比起苏婉儿的婚事,自己的野心暴露才是灭顶之灾!
“柳……柳大人!”李玦猛地转向柳尚书,再顾不上什么风度,声音嘶哑急促,“今日之事……纯属误会!小王……小王想起府中还有急事,先行告辞!”
说罢,他甚至不敢再看柳云歌一眼,也顾不上仪态,转身几乎是仓皇地冲出了花厅,连伞都忘了拿,很快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花厅里,只剩下跪地不起的柳尚书,和独立厅中、面色平静的柳云歌。
雨声重新涌入耳中。
柳尚书缓缓抬起头,看着自己这个女儿,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恐惧,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敬畏。
她怎么会知道三皇子的反诗?怎么会知道暗格?
她到底……是什么人?
柳云歌弯下腰,将浑身发软的父亲扶起,声音低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父亲,三皇子自身难保,不会再提婚事。苏婉儿的事,该如何处置,您现在……可以安心决断了。”
柳尚书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平静无波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个女儿,比他想象的,更可怕,也更……深不可测。
雨,越下越大了。
与此同时,柴房内。
蜷缩在干草堆中的苏婉儿,忽然浑身一震,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面前,系统面板疯狂闪烁着刺目的红光:
警告!警告!关键攻略目标“三皇子李玦”对宿主好感度清零!绑定任务彻底失败!】
【惩罚:气运值扣除500点!】
【宿主当前气运值:-100/1000(严重透支!濒临抹杀边缘!)】
【终极强制任务发布:七十二小时内,不计代价夺取“柳云歌”全部剩余气运!任务成功,气运值恢复至500,解锁终极保命技能。任务失败……宿主将被系统彻底抹杀!】
苏婉儿呆滞地看着面板上那个触目惊心的“-100”,和“抹杀”两个血淋淋的大字,瞳孔缩成了针尖。
失败了……全完了……
不!她不要被抹杀!她不要死!!
她猛地爬起来,扑到狭窄的窗缝边,望着外面迷蒙的雨幕,眼中爆发出近乎疯狂的怨毒和求生欲。
柳云歌……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七十二小时……
不惜一切代价……
她一定要活下去!哪怕……拉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