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楼画室的短暂宁静,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涟漪尚未荡开,就被更深沉的黑暗吞没。
林霖甚至没来得及消化那一点点偷来的、关于色彩和线条的快乐,管家的出现就轻易地将它击得粉碎。
男人站在画室门口,身形笔挺,表情是一贯的、毫无波澜的刻板,仿佛只是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通知。
“负责厨房和日常保洁的刘姨家里有急事,提出离职。先生已经准了。”管家的声音在安静的画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面,“先生吩咐,以后家里的三餐和一楼的基础保洁,由你负责。”
林霖握着铅笔的手指猛地一紧,指尖瞬间褪尽血色。画纸上,那只即将成型的小鸟翅膀突兀地折断,留下一道难看的划痕。
由你负责。
轻飘飘的四个字,像一道枷锁,重重落下。刚刚得以喘息片刻的灵魂,又被毫不留情地踹回熟悉的、冰冷的现实。画板、颜料、窗台的绿植、小念叽叽喳喳的声音……瞬间变得模糊而遥远,像一个短暂而不真切的梦。
他终究,还是回到了原点。甚至更糟。在赵家,他连一个或许能被遗忘的囚徒都算不上,只是一个有用的、可以随时顶上的下人。
“……听见了吗?”管家的语气微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林霖垂下眼睫,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涩然和空洞。他还能说什么?他又有什么资格说不?
“听见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
“厨房用具和清洁用品的位置,刘姨下班前会简单告知你。先生的用餐习惯和禁忌,我会让秘书发到你的手机上。”管家公事公办地交代,目光扫过他苍白瘦削的脸,最后定格在他那双沾着些许铅笔灰的手上,“做好你分内的事。”
分内之事。林霖在心里无声地重复着这四个字,舌尖尝到一股铁锈般的苦涩。在林家,这也是他全部的“分内”。如今,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换到另一个更华丽、更冰冷的牢笼,继续履行。
刘姨交接得很快,语速急促,带着即将解脱的轻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她大致指点了各类物品的摆放,提到了赵楚葛最基础的饮食偏好——咖啡要黑咖,极致纯粹;早餐偏好西式,厌烦冗杂;口味清淡,厌恶过咸过油。
林霖沉默地听着,努力将每一个字刻进脑子里。任何差错,都可能招致无法承受的后果。
刘姨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拎起那个磨旧了的行李包,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口。
偌大的、器械锃亮的厨房,顿时只剩下林霖一个人。空气里残留着一丝食物的余味和清洁剂的味道,冰冷得不带一丝烟火气。他靠在光滑得不染纤尘的料理台边,胃部那熟悉的、磨人的钝痛又开始隐隐发作。医生开的药就在楼上,但他没时间去吃。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直起身。
第二天凌晨四点,万籁俱寂,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黑。
林霖已经站在了厨房冰冷的地面上。他几乎一夜未眠,恐惧和焦虑像藤蔓缠绕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他害怕迟到,害怕犯错,害怕看到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再次掠过厌弃。
冰箱里食材丰富得令他无所适从。他谨慎地挑选了最熟悉的鸡蛋、吐司、火腿和牛奶。煎蛋时,油花溅起,烫得他手背一缩,第一个蛋边缘焦黑,形状丑陋。他慌乱地将那个失败品铲起,迅速拿口袋藏起来,像隐藏一个罪证。
吐司机“叮”的响声在他紧绷的神经上炸开。热牛奶的小锅险些扑出,他手忙脚乱地调小炉火。
在这个宽敞得足以让林家整个厨房塞进来的空间里,他像一个误入精密仪器的原始人,笨拙、慌乱、汗湿额发。
苍白的面色在顶灯下几乎透明。林霖会做饭,但是太紧张了。
终于在五点半前,一份早餐准备就绪:单面煎蛋(第二个成品),烤吐司,煎火腿片,黑咖啡,热牛奶。他依葫芦画瓢,按照记忆里餐厅的摆盘,将一切安置在昂贵的托盘里。
然后,他给自己盛了一小碗白粥,就是病中吃的那种,寡淡无味。将它放在厨房角落那张不起眼的小桌上,用盘子扣好。
接下来,是新的煎熬。
该去叫醒赵先生吗?
这个念头让他手脚冰凉。惊扰清梦的后果是什么?如果他还没醒,该等多久?早餐冷了又该如何?
时间在犹豫不决中飞速流逝,咖啡的热气逐渐稀薄。
不能再等了。冷掉的早餐是更大的罪过。
他深吸气,像是走向断头台,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狂乱的心跳上。主卧那扇沉重的深色木门如同巨兽的口。
抬起手,指尖冰凉,极其轻微地叩了三下。轻得如同羽毛拂过。
里面死寂。
心脏沉入谷底。没听见?要不要……
就在恐慌几乎将他淹没时,门内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单音,带着刚醒的慵懒和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好。”
仅仅一个字,却如同特赦令。林霖几乎虚脱,转身用最快的速度逃离二楼,冲回厨房,后背紧贴冰凉的冰箱门,大口喘息,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片刻后,楼上传来脚步声。
林霖立刻抓起抹布,用力擦拭早已光洁如新的料理台,努力制造“正在忙碌”的假象。
赵楚葛下楼,身着剪裁完美的深色衬衫西裤,发型一丝不苟,恢复了平日冷冽逼人的气场。他径直走入餐厅。
林霖垂首立在厨房门口,降低存在感。
餐厅里传来细微的餐具声响。
林霖悄悄松了口气,拿起工具开始打扫客厅。他动作放得极轻,专注投入,试图将自己变成一件无声的背景家具。
赵楚葛用完餐,起身。经过客厅时,目光随意扫过正擦拭花瓶的林霖,脚步未停,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随口问:“吃饭了吗?”
林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花瓶上一丝极细微的痕迹上,神经绷紧至极致。那问话声不高,又隔着距离,他一时未能捕捉,或者说,无法相信那是在询问自己。
他停下动作,愣愣抬头,望向声音来源。眼神里带着纯粹的茫然和一丝未散尽的专注,像只被突然惊扰、不知所措的林间小鹿。
“……啊?”他无意识地发出一个气音。
赵楚葛脚步顿住,回身。目光落在少年那副呆呆的、似乎没反应过来的模样上。晨光透过落地窗,勾勒出他纤细的轮廓和苍白的脸颊,因劳作泛起的淡淡红晕尚未消退,眼睛睁得圆圆的,竟透出一种罕见的笨拙和……懵懂。
赵楚葛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他重复,语气依旧平淡无波:“问你,吃饭了没有。”
林霖骤然回神,脸颊轰地烧起来,窘迫得无地自容。“对、对不起,赵先生!我没听见……我、我等下吃,您不用管我。”他语无伦次,手指绞紧了抹布。
“为什么要等?”赵楚葛看着他,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一起吃。”
“……啊?”林霖再次愣住,呆呆地看向赵楚葛,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和惶恐。一同用餐?和赵先生?坐在同一张桌子?这远远超出了他对“分内之事”的认知,近乎僭越。
赵楚葛看着他这副惊惶呆愣的模样,那样子,倒比平时那死气沉沉、逆来顺顺受的模样多了点生趣。他没什么耐心等待,语气微沉,带上命令的口吻:“过来。吃饭。”
林霖身体一颤,立刻应道:“好的,马上!”他几乎是扔下抹布,小跑进厨房,拿出碗,动作快得带了几分慌乱。
他舀了半碗自己那锅白粥,端到餐厅,犹豫再三,小心地选择了赵楚葛左侧最远的位置,拉开椅子,只坐了半个椅面。
他深深埋着头,盯着碗里寡淡的粥,不敢抬头,更不敢将筷子伸向餐桌中央那些剩下的、依旧精致的餐点。只是小口却飞快地扒着粥,只想尽快结束这场酷刑。
赵楚葛并未立刻离开。他重新坐回主位,目光落在那个几乎要将自己缩进碗里的少年身上。看着他只肯吃白粥,看着他紧绷的肩线和微微颤抖的眼睫。
“怎么不吃菜?”赵楚葛的声音打破沉默。
林霖猛地一僵,抬头,眼神惊慌,像是被批评了。“我…我吃这个就好。”
“夹菜。”赵楚葛命令,顿了顿,补充道,“坐过来一点。”
“……好。”林霖不敢违抗,手指微抖地拿起公筷,犹豫片刻,最终只夹了一小筷最近的泡菜,飞快放进粥里搅拌,然后象征性地将椅子朝桌子方向挪动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距离。
他继续埋头,就着那点酸辣,更快地吞咽。
赵楚葛没再说话,只是看着。看着他低垂的、脆弱的脖颈,看着他恨不得立刻消失的局促。
林霖飞速吃完那半碗粥,如蒙大赦般起身:“赵先生,我吃好了,您慢用。”拿起自己的碗筷,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回厨房。
水流声哗哗,掩盖了他过速的心跳。他用力搓洗着碗碟,手指冰凉。
赵楚葛坐在餐厅,指尖无意识地轻敲了一下桌面。看着厨房里那个忙碌、瘦削却透着一股惊人熟练感的背影,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什么。
他起身,整理袖口,面无表情地走向玄关。
大门合拢的轻响传来,林霖紧绷的肩背才彻底松弛下来。他关掉水,靠着水池,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早晨的第一道关卡,总算有惊无险地渡过。
接下来的打扫,他做得越发卖力。 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地板擦得光可鉴人,家具一尘不染。仿佛只有通过这种竭尽全力的劳作,才能抵消内心的不安和那份“一同用餐”带来的莫名惶恐。他瘦小的身影在空旷的客厅里来回穿梭,几乎不曾停歇。
管家赵伯中途进来过一次,看着少年苍白的脸上沁出细汗,却依旧不停歇地擦拭着 already 干净无比的玻璃柜,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小林,”他开口,声音比平时缓和些许,“可以休息一下,慢慢来,不用这么着急。”
林霖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吓了一跳,猛地站直身体,像受惊的兔子,连忙摆手:“谢谢赵伯!没事的,我不累,马上就做完了。”他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试图证明自己真的“不累”。
阳光恰好落在他脸上,那个笑容勉强而仓促,却因为他天生出色的五官和此刻微微汗湿的额发,显出一种异常的明亮和……脆弱的美好。像阴霾里忽然挤出的一缕微光,晃了一下人的眼。
赵伯看着那笑容,怔了半秒,终究没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林霖看着管家离开,脸上的笑容慢慢隐去,只剩下疲惫。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继续埋头干活。
打扫完毕,已是中午。 他不敢停歇,立刻钻进厨房准备午餐。按照管家发来的简单指示(赵楚葛的禁忌),他做了两菜一汤,仔细装进保温食盒里,由等候的司机过来取走,送往公司。
送走司机,厨房安静下来。林霖走到角落,揭开那个一直扣着的盘子。里面是早上那个煎糊了的蛋,他已经重新热过,旁边是一小碗冷掉的干饭,还有一小碟泡菜。
他坐在小凳上,端起碗筷,快速地扒饭,几乎不咀嚼就往下咽。吃快了胃会不舒服,隐隐作痛,但这是多年在林家养成的习惯——吃慢了,活就干不完,干不完,等待他的就不是胃痛那么简单了。
冰冷的饭粒和焦硬的鸡蛋划过食道,带来并不舒适的饱腹感。他吃得很快,很专注,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项任务。
吃完,将碗筷迅速洗净归位。他直起身,看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深吸一口气。
下午,还有无数的“分内之事”在等着他。
下午的阳光透过画室明亮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温暖的光斑。林霖坐在画架前的小凳上,身体微微前倾,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指尖的画笔和眼前的画纸上。
送走午餐,做完基础的清扫,他没有片刻停歇,立刻就来到了这里。仿佛只有沉浸在色彩和线条的世界里,才能暂时忘却身份,忘却恐惧,忘却胃里那点因匆忙吞咽冷饭而持续传来的、细微却执拗的不适。
他在接一些零散的画稿,给廉价的儿童读物画插图,或者帮一些没什么预算的小店铺设计简单的logo。价格压得很低,要求却不少。但对他来说,每一笔收入都至关重要。那部冰冷的手机里,有一个独立的、他偷偷申请的支付软件,里面零零碎碎存着他攒下的、微不足道的“私房钱”。那是他未来某一天或许能逃离这一切的、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希望。
一幅色彩明快但构图简单的小动物插图逐渐在纸上成型。他画得很认真,修改细节,调整配色。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窗外的阳光从明亮变得金黄,再慢慢染上暮色。
终于,在六点前,他完成了最后一笔。仔细检查过后,他用手机拍下照片,发给那个通过网络联系他的、素未谋面的“顾客”。对方很快回复,挑剔了几句,但最终还是通过了,一笔一百元的微薄报酬汇入了他的账户。
林霖看着屏幕上那个数字,轻轻吁了口气。一下午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随之而来的是身体强烈的抗议。
他一直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腰背酸疼得几乎直不起来,双腿因为久坐而麻木,像有无数细小的针在扎。他试图站起身,去厨房准备晚餐,然而起的动作太急,麻木的双脚根本无法支撑,“咚”的一声闷响,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跪倒在地上,膝盖磕在坚硬的地板上,发出一声忍痛的闷哼。
“啊……”
他蜷缩在地,好一会儿才缓过那阵尖锐的痛楚和眩晕。额角渗出冷汗,他用手揉着发麻的腿和磕痛的膝盖,慢慢地、艰难地扶着画架站起来。胃部因为这番折腾,也开始隐隐作痛。
没有时间休息。他看了一眼窗外沉落的夕阳,将画具简单归位,一瘸一拐地快步走向厨房。
晚餐他做得比平时更用心了些。 或许是那一点点靠自己能力赚来的钱给了他极其微弱的底气,又或许只是单纯地想做好这份“分内之事”,减少被斥责的可能。两菜一汤,家常却色香味俱全。清炒时蔬翠绿欲滴,肉末蒸蛋嫩滑平整,番茄蛋花汤飘着诱人的香气。
他将饭菜用保温盖仔细盖好,然后安静地等待。
平时,赵楚葛如果没有应酬,八点左右就会回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餐厅的挂钟指针缓慢移动,从七点到八点,再到九点。窗外天色彻底黑透,别墅里安静得只剩下钟摆的滴答声和他自己逐渐迟缓的呼吸声。
胃里的空虚感越来越强烈,伴随着熟悉的钝痛。他已经很饿了。午餐那点冷饭早已消耗殆尽。
他看着桌上保温的饭菜,咽了咽口水,却丝毫没有动它们的念头。在他的认知里,这些都是为赵先生准备的。他能吃的,只有赵先生用完餐后可能剩下的,或者像中午那样,自己提前准备的那点最简单的食物。但今天他忙着画画,忘了给自己准备。
他不敢去厨房自己弄吃的,怕动用了东西被发现,也怕……不合规矩。
犹豫了一下,他走到客厅,没有坐在昂贵的沙发上,而是抱着自己的画板和铅笔,蜷腿坐在地毯的角落里——这里不那么显眼,又能第一时间听到门口的动静。
他打开一盏离得最近的、光线温和的落地灯,就着那一小圈光晕,继续在废纸上涂画,试图用这种方式转移注意力,抵抗饥饿和越来越浓的睡意。
时间流逝,指针逼近十点。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脑袋一点一点,铅笔在纸上划出无意识的线条。胃部的空痛变得清晰起来。
就在他几乎要睡过去的时候,玄关处终于传来了钥匙转动门锁的轻微声响!
林霖一个激灵,瞬间清醒,几乎是弹跳起来。膝盖的钝痛和腿脚的酸麻让他踉跄了一下,但他顾不上了,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厨房,揭开保温盖,打开炉火加热已经有些凉掉的饭菜。
脚步声靠近。
赵楚葛走了进来,脱下带着寒气的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沙发背上。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眉宇间凝着惯有的冷峻。这个时间回来,管家和佣人早已休息,他本以为迎接他的会是一片黑暗和寂静。
然而,厨房里传来细微的动静,暖色的灯光下,一个瘦削的身影正手忙脚乱地守着炉灶。
听到他的脚步声,那个身影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来不及掩饰的惊慌和小心翼翼,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赵先生,您回来了……吃饭了吗?”
赵楚葛脚步顿住,看向林霖。
少年站在厨房暖光的光晕里,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过于苍白,眼睛因为困倦和突然的惊醒而蒙着一层水汽,看起来……有点呆呆的。
他愣了一秒。平时这个点回来,从不会有人等他,更不会有人问他是否吃过饭。这个被买回来、本该像个影子一样存在的少年,是在……特意等他?
这个认知让赵楚葛心里某个从未被触及的角落,极其轻微地触动了一下。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寒潭,虽然没能激起多大涟漪,但那细微的波动确实存在。
他的目光扫过客厅,落在地毯角落那盏亮着的落地灯,以及灯旁散落的画纸和铅笔上。
他就坐在那里,在那么一小片光里,等着?
“没有,”赵楚葛开口,声音比平时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丝,几乎难以察觉,“你热一下吧。我去收拾一下,等会儿下来。”
他的目光在林霖身上停留了几秒,才转身走上楼。
林霖飞快地热好菜,摆好碗筷。 他给自己盛了半碗早上剩下的白粥——晚上他通常不敢多吃,怕消化不良,也怕……吃多了显得不懂分寸。
他没有坐下,而是端着碗,站在餐厅的灯光阴影里,安静地等着。
赵楚葛很快下来,换了家居服,头发微湿,看起来少了几分商场上的凌厉,但那股天生的压迫感依旧存在。
“吃饭吧。”他在主位坐下。
“好。”林霖点点头,这才小心地在他左侧远处坐下,依旧是只坐半个椅面,埋头小口喝粥,筷子几乎不伸向中间的菜碟,即便那里面有他喜欢吃的肉末蒸蛋。他只偶尔飞快地夹一筷子最近的素菜,配着粥咽下去。
赵楚葛沉默地吃着饭。他确实饿了,桌上的菜虽然简单,却出乎意料地合口味,火候恰到好处。他吃得比平时稍多。
饭后,林霖立刻起身,熟练地收拾碗筷,动作麻利地将一切恢复原状,厨房再次变得干净整洁,仿佛从未开过火。
做完这一切,他又默默地回到客厅地毯的那个角落,捡起画板和铅笔,只开着那盏落地灯,蜷缩在那里,准备继续涂画刚才未完成的东西。微弱的灯光勾勒出他单薄的肩背和专注的侧影。
赵楚葛并没有立刻上楼。他坐在沙发上,随手拿起一份财经杂志,目光却并未落在上面。
他的视线落在那个蜷在地毯上的少年身上。那么大的客厅,只开那么小一盏灯,他不觉得眼睛疼?为什么不去画室?又为什么坐在地上?
一种莫名的不悦感升起。
“为什么不开大灯?”他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有些突兀,“怎么不去画室画?为什么坐地上?”
林霖正沉浸在线条里,被这突然的问话吓了一跳,画笔差点掉地上。他抬起头,看向沙发上的男人,眼神里带着惯有的惊慌和一丝茫然,像被惊扰的小动物。
“……啊?我,”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画室……没有开灯,没事,这个我看得见,不要浪费电……沙发上面我怕坐脏了,对不起……”
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道歉的话却脱口而出,仿佛已经成了刻入骨髓的习惯。
赵楚葛看着他低垂的脑袋,听着那细声细气的、带着怯意的解释,心里那股莫名的不悦感非但没有消散,反而转化成一种更复杂的情绪。一点烦躁,一点……难以言喻的酸涩。
赵家富可敌国,会在乎这点电费?他需要如此小心翼翼地、像个乞丐一样节省这点微不足道的东西?甚至不敢坐在沙发上?
“赵家还不差你那点电费。”他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硬邦邦的意味,听起来甚至有点像训斥,“开灯。太黑了伤眼睛。”
林霖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立刻放下画板站起身:“好,不好意思,我马上开。”他像是接到了必须立即执行的命令,快步走到墙边,啪嗒一声按下了主灯开关。
瞬间,璀璨的水晶吊灯将整个客厅照得亮如白昼,每一个角落都无所遁形。
突然的强光刺得林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有些无措地站在灯光中央,仿佛不适应如此明亮的光线,也仿佛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赵楚葛的目光,也在这突如其来的明亮中,落在了他被随意放在地毯上的画板。
那上面是一幅尚未完成的素描,画的似乎是窗外枯萎的玫瑰丛,但在枯枝之间,却停着一只栩栩如生、眼神灵动的小鸟,羽毛根根分明,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飞走。
画功精湛,捕捉神态的能力极强,充满了……一种与这个环境、与这个作画者本人气质截然不同的生命力和灵气。
赵楚葛眼底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
他再次看向那个站在明亮灯光下、显得更加瘦弱苍白的少年。
这个被他买回来、终日惶惶不安、做着琐碎杂役的少年,竟然藏着这样的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