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的灯,亮了一整夜。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像是在遮掩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屋内烟雾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马建国脚边的烟头堆成了一座小山,他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桌上的一张信纸。
那是老家寄来的。
“三百块。”
刘翠芬坐在对面,肿胀的半边脸还没消下去,声音因为缺牙而漏风,听着格外阴森,“那傻子家说了,只要人过去,立马给三百块彩礼。还是现钱,不带票的。”
三百块。
在这个猪肉才七毛钱一斤的年代,这是一笔巨款。
足够他们一家翻身,足够给儿子马鸣疏通关系,甚至还能剩下不少养老钱。
马建国狠狠吸了一口烟,烟屁股烫到了手指,他猛地一哆嗦,眼底闪过一丝狠厉。
“那傻子……情况咋样?”
“还能咋样?”刘翠芬撇撇嘴,眼里满是嫌弃,“脑子烧坏了,听说还会打人。前头那个媳妇,就是被他活活打跑的。不过这跟咱们有啥关系?只要把姜苒那个小贱人弄过去,那就是泼出去的水!”
她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姜苒在乡下被傻子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惨状。
“只要生米煮成熟饭,她就算想跑也跑不了!到时候咱们拿着钱,把房子一收,谁还能说个不字?”
马建国沉默了片刻。
他在权衡。
这是要把姜振国的女儿往火坑里推。要是被人知道了,那就是要把牢底坐穿的罪过。
可一想到这几天在大院里受的窝囊气,想到停职后家里断崖式下跌的生活水平,那一丝仅存的良知,瞬间被贪婪吞噬。
“这事儿,得做得隐蔽。”
马建国把烟头按灭在桌子上,烫出一个焦黑的印子,“不能明着说是卖,得说是‘相亲’。给她找个‘好婆家’,咱们是做好事。”
“对对对!就是相亲!”
刘翠芬那双三角眼里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明天正好是周末,我这就去安排。就把人约在红滨饭店,那是国营大饭店,体面!那丫头没见过世面,肯定以为咱们是真心求和。”
“她会去吗?”
“哼,一个小丫头片子,给个甜枣就能哄住。再说,咱们当着大院人的面请她,她要是不去,那就是不识抬举,不给长辈面子!”
两口子对视一眼,露出了狼狈为奸的狞笑。
第二天一早。
姜苒刚从空间里出来,正在给窗台上的那盆葱浇水。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姜苒眉梢微挑。这敲门的节奏,透着一股子虚伪的小心翼翼。
她放下水壶,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刘翠芬换了一身虽然旧但洗得很干净的蓝布褂子,脸上堆满了僵硬的笑,手里还提着一网兜皱巴巴的苹果。
“苒苒啊,起这么早?”
姜苒倚在门框上,没让她进屋,只是淡淡地看着她:“有事?”
这冷淡的态度,让刘翠芬脸上的肉抽搐了一下。
她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挤出几滴鳄鱼的眼泪。
“苒苒,之前的事儿,是阿姨糊涂。阿姨这两天在家反省了,心里那个悔啊!你说咱们两家,本来是通家之好,让你爸知道了,得多寒心啊。”
她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抹着干涩的眼角。
“这不,你马叔叔也觉得对不住你。今天中午,我们在红滨饭店订了一桌,想请你吃顿饭,算是给你赔个不是。顺便啊,还有个远房亲戚从乡下来,带了不少土特产,想让你也尝尝。”
姜苒看着她。
就像看着一个小丑在卖力地表演。
红滨饭店?
那可是这个年代的高消费场所,一顿饭少说也得好几块钱。马家现在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会这么大方请她吃饭?
还有那个所谓的“远房亲戚”。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姜苒的目光在刘翠芬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上扫过。
贪婪、算计、还有一丝藏不住的紧张。
这是个局。
一个针对她的局。
“红滨饭店啊……”
姜苒拉长了尾音,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刘阿姨,您这也太破费了。我一个小辈,哪受得起啊。”
“受得起!受得起!”
刘翠芬见她松口,急忙说道,“你是烈士子女,咱们照顾你是应该的。那个亲戚啊,也是个实在人,就想见见你。”
实在人?
姜苒心中冷笑。
只怕是想见见她这块“肥肉”吧。
她如果不去,这戏还怎么唱下去?
既然马家把舞台都搭好了,她要是不去捧个场,岂不是辜负了他们的一番“苦心”?
“行啊。”
姜苒点了点头,笑得人畜无害,“既然刘阿姨这么有诚意,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中午十二点,我准时到。”
“哎!好!好!”
刘翠芬大喜过望,把手里的烂苹果往姜苒怀里一塞,“那就不见不散!阿姨先去张罗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脚步轻快得像是要去捡金元宝。
姜苒看着她的背影,随手将那兜烂苹果扔进了门口的垃圾桶。
“咚。”
苹果滚落,发出一声闷响。
她转身回屋,从衣柜里挑了一件的确良的白衬衫,一条藏蓝色的裤子。
对着镜子,她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镜子里的女孩,眼神清亮,却透着一股子凛冽的寒意。
想卖了她?
那就看看,到底是谁卖谁。
中午十一点半。
姜苒走出了军区大院。
她并没有直接去红滨饭店,而是先绕道去了一趟邮局。
在邮局的柜台前,她借用公用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是市局治安大队吗?我要举报……”
挂断电话,姜苒走出邮局,抬头看了看头顶那轮惨白的太阳。
阳光刺眼,却照不透人心的黑。
红滨饭店坐落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
两层的小洋楼,门口挂着红灯笼,玻璃窗擦得锃亮。
正是饭点,里面人声鼎沸,服务员端着盘子穿梭其中,空气中弥漫着红烧肉和溜肥肠的香味。
姜苒一进门,就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一桌人。
马建国和刘翠芬坐在一边,对面坐着一个穿着一身不合体的灰布中山装的男人。
那男人大概三十多岁,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鸡窝,皮肤黝黑粗糙。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
浑浊、呆滞,眼白多眼黑少,时不时还翻两下。嘴巴半张着,嘴角挂着一丝晶亮的口水,正盯着邻桌的一盘饺子发呆。
这就是那个“实在亲戚”?
姜苒心中了然。
这就是个傻子。
而且看那身板,五大三粗,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显然有一把子蛮力。
马家这是给她找了个“好归宿”啊。
姜苒整理了一下衣领,迈步走了过去。
“马叔叔,刘阿姨。”
她声音清脆,瞬间吸引了那一桌人的注意。
马建国见到她,眼皮跳了一下,脸上挤出一丝不自然的笑:“哎呀,苒苒来了!快坐,快坐!”
刘翠芬更是热情得过分,一把拉住姜苒的手,就把她往那个傻子身边的空位上按。
“来来来,苒苒,给你介绍一下。”
刘翠芬指着那个傻子,唾沫横飞,“这是你马叔叔老家的远房表侄,叫王大强。人老实,家里条件也好,在生产队那是拿满工分的!”
王大强听到声音,转过头来。
当他看到姜苒的那一刻,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直了。
姜苒长得白净,又是城里姑娘打扮,跟他在乡下见的那些黑瘦婆娘完全不一样。
“嘿嘿……媳妇……”
王大强咧开嘴,露出一口大黄牙,口水顺着嘴角流得更欢了。
他伸出一只黑乎乎的大手,就要去抓姜苒的胳膊。
“好看……嘿嘿……好看……”
姜苒身形一侧,不动声色地避开了那只脏手。
她拉开椅子,并没有坐在王大强身边,而是坐在了桌子的另一头,跟他们保持了一个安全的距离。
“刘阿姨。”
姜苒坐定,目光如刀,直刺刘翠芬的面门,“这就是您说的‘实在亲戚’?我看这脑子,好像不太灵光啊。”
刘翠芬脸色一僵,连忙打圆场:“嗨!这孩子就是见到生人害羞!其实心里明白着呢!苒苒啊,看人不能光看外表,过日子嘛,得找个知冷知热的。大强虽然不爱说话,但是疼人!”
“疼人?”
姜苒冷笑一声,目光落在王大强的手背上。
那里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划伤的。
而他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
“是疼人,还是打人?”
姜苒的声音不大,却让马建国的手一抖,筷子掉在了桌上。
“姜苒!你胡说什么!”
马建国厉声喝道,“好心给你介绍对象,你不领情就算了,怎么还污蔑人?”
“介绍对象?”
姜苒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晃了晃,“马叔叔,既然是介绍对象,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这王大强家里,给了你们多少好处费?”
这一句话,就像是一颗炸雷,在饭桌上炸响。
周围几桌吃饭的客人,纷纷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马建国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你……你血口喷人!我们是长辈,还能图你什么?”
“不图什么?”
姜苒猛地将茶杯往桌上一顿。
“砰!”
茶水四溅。
“不图什么,你们会把一个有暴力倾向的傻子介绍给烈士子女?不图什么,你们会这么好心请我来红滨饭店?”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家子牛鬼蛇神。
“三百块。”
姜苒报出了一个数字。
这是她根据前世看过的年代文套路,以及马家现在的贪婪程度,估算出来的一个大概价码。
果然。
听到这个数字,刘翠芬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露出了见了鬼一样的表情。
她怎么知道?
她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被我说中了?”
姜苒嘴角的笑意更冷了,“马建国,刘翠芬。你们好大的胆子啊。拿着国家的工资,住着部队的大院,背地里却干着买卖人口的勾当!你们卖的,还是为国捐躯的英雄的女儿!”
“闭嘴!你给我闭嘴!”
马建国慌了。
他没想到姜苒会这么直接,这么犀利,直接把这层遮羞布给扯了下来。
他下意识地看向四周,发现周围人的眼神已经变了,充满了鄙夷和指指点点。
“大强!大强!”
刘翠芬见势不妙,眼珠子一转,冲着那个傻子喊道,“这就是你媳妇!她不听话,你还不赶紧把她带回家去管教管教!”
她这是要动粗了。
只要把人弄走,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再说是两口子吵架,谁也管不着!
王大强本来就被姜苒说得有些烦躁,现在一听“媳妇不听话”,那股子傻劲儿和蛮劲儿瞬间上来了。
“不听话……打!打死!”
他猛地站起身,带翻了身后的椅子,像一头失控的黑熊,朝着姜苒扑了过来。
那一身蛮肉,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馊味,压迫感十足。
周围的食客发出一阵惊呼。
“小心!”
“这傻子要打人了!”
姜苒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她的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厚实的瓷茶杯。
就在王大强那只蒲扇般的大手即将抓到她头发的一瞬间。
姜苒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