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更新时间:2025-12-31 05:08:44

在被服厂的日子,像上了发条一样规律而刻板。

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洗漱,去食堂吃简单的早饭,七点半准时到车间,在缝纫机有节奏的哒哒声中开始一天的工作。中午休息一小时,晚上五点半下班,吃完晚饭,有时在厂区里散散步,大部分时间则回到宿舍,或跟同屋的工友闲聊几句,或就着昏黄的灯光看看从厂里阅览室借来的旧报纸、杂志。

陈欣妍学得很快。她原本手巧,又有心,不到半个月,已经能熟练操作缝纫机,锁边、钉扣、缝合直线这些基础活计做得又快又好,连负责带她的刘秀英师傅都夸她“像个老手”。王主任偶尔巡视,看到她埋头干活、不出差错的样子,严肃的脸上也难得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生活是安定了,却也沉闷得让人窒息。集体宿舍里人多口杂,工友们虽然大多友善,但话题无非是家长里短、工资待遇、或者厂里车间里的一些琐事。陈欣妍话不多,只是听着,偶尔附和两句。她小心地隐藏着自己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思维和习惯,努力融入这个单调的环境。

关于她“曾是周志刚未婚妻”的流言,似乎随着她被安置到被服厂、开始正常上班而渐渐平息下去。至少,在被服厂这个相对封闭的小环境里,没人当面提起。偶尔有好奇的目光,她也只当没看见。

周建国给的钱和粮票,她省着用,除了必要的生活开支,都存了起来。她知道,这笔钱是关键时刻的救命钱,不能乱花。

工作之余,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偷偷学习。她从厂里废料堆捡来一些干净的、印错或作废的表格纸背面,又从阅览室借来一些过期的《人民画报》和《解放军文艺》,对照着上面的文字,偷偷练习写字,复习一些基础的数学和物理知识。她不敢太明显,只能利用晚上熄灯前那点时间,或者周末休息时,找个没人的角落。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平静,甚至有些麻木。陈欣妍有时会望着车间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出神,想着那个即将到来的、改变无数人命运的历史节点,心中既有期盼,也有一种被时间缓慢拖行的焦灼。

然而,命运的转折,往往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降临。

那是一个周四的下午,临近下班。陈欣妍正在专心致志地给一批新军装锁袖口。车间里的广播喇叭突然响了起来,刺耳的电流声后,是厂部通讯员急促的声音:

“通知!通知!请陈欣妍同志立刻到厂部办公室!政治部张干事有急事找!重复,请陈欣妍同志立刻到厂部办公室!”

车间里的缝纫机声骤然稀落下来,工友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惊讶地看向陈欣妍。王主任也皱起眉头,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

陈欣妍心中一惊。政治部张干事?急事?难道又出了什么变故?是周家那边?还是老家赵铁柱?

她压下心中的不安,向刘师傅和王主任示意了一下,摘下套袖,快步走向厂部办公室。

办公室里,张干事果然在,脸色比平时更加严肃,旁边还站着一位她不认识的中年军官,肩章显示是团级干部。王主任也跟了进来。

“陈欣妍同志,你收拾一下个人物品,跟我走一趟。”张干事开门见山,语气不容置疑。

“张干事,出什么事了?”陈欣妍忍不住问。

张干事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旁边的王主任和那位团级军官,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最终还是说道:“关于你的个人问题,上级有了新的指示。具体情况,到了地方再说。你先去宿舍拿东西。”

个人问题?新的指示?

陈欣妍心头疑云更重。但她知道多问无益,只得应了声“是”,匆匆回宿舍,简单收拾了背包——主要是钱、粮票、证件和几件换洗衣物。那块石头,她也依旧塞在背包最底层。

同屋的工友们看到她这么快收拾东西,都面面相觑,但没人敢多问。

回到厂部,张干事和那位团级军官已经等在了门口的一辆吉普车旁。陈欣妍上了车,吉普车立刻发动,驶出了被服厂。

车上,气氛沉闷。张干事和那位军官都不说话。陈欣妍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中忐忑。这不是回政治部的路,车子似乎驶向了军区更核心的区域。

大约二十分钟后,吉普车驶入了一个大门警卫更加森严的大院,在一栋样式庄重、门口挂着“司令部”牌子的办公楼前停下。

“下车吧。”张干事说道。

陈欣妍跟着两人走进大楼。楼里比政治部更加安静肃穆,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吸取得几不可闻。他们上了三楼,来到一间会议室门口。

门口站着一名持枪的卫兵。张干事出示了证件,卫兵推开门。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五六个人。陈欣妍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主位旁边的周建国,他脸色沉凝,眉头紧锁。旁边还有几位年纪更大、肩章更高级别的首长,以及……周志刚。周志刚坐在靠边的位置,脸色铁青,嘴唇紧抿,看到陈欣妍进来,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来,充满了压抑的怒火和厌烦。

除此之外,还有两位她不认识的中年军官,神情严肃。

这阵势,让陈欣妍的心彻底沉了下去。这绝不仅仅是“个人问题”那么简单。

“陈欣妍同志,坐吧。”坐在主位的一位头发花白、面容威严的老首长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压力。陈欣妍认出,这位是军区的张副司令,她在报纸上见过他的照片。

陈欣妍在张干事示意下,在最末位的一张空椅子上坐下,将背包放在脚边。她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审视,评估,甚至带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

张副司令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陈欣妍同志,今天叫你过来,是关于你个人安置问题的一次高级别讨论。你的基本情况,在座各位都了解了。你是陈大山同志的女儿,持有与周志刚同志的旧式婚约,现已明确放弃。组织上原本安排你在被服厂工作,这本是稳妥的方案。”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但是,近期我们收到地方上转来的紧急情报,以及军区内部的一些线索显示,你老家清河公社的赵铁柱,及其叔父赵有福,涉嫌与一起重大的敌特破坏活动有牵连。而你,作为从清河公社出来、又与赵铁柱有过直接冲突的人,很可能已经被卷入,或者成为他们的目标之一。”

敌特活动?赵铁柱?目标?

陈欣妍如遭雷击,瞬间明白了火车上那次劫持的根源!原来真的不是偶然!赵铁柱背后,竟然牵扯到了敌特组织!

“出于对你人身安全的考虑,也为了配合进一步的调查,”张副司令继续说道,“你继续留在被服厂这种相对开放的单位,已经不安全了。我们需要为你重新安排一个更安全、也更便于……观察和保护的环境。”

他看向周建国:“周副部长,作为陈大山同志的战友,也作为婚约的另一方家长,你对陈欣妍同志的安置,有什么新的建议?”

周建国脸色更加难看,他沉默了几秒,才沉声开口:“张司令,各位首长。陈大山是我的老战友,他的女儿遇到危险,于情于理,我都不能不管。但是……”他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儿子,“志刚已经成家,家庭稳定,绝不能再受打扰。我建议,可以由组织出面,为陈欣妍同志在更安全的单位内部,比如机要部门、或者首长服务处,安排一个合适的岗位和住处。我可以个人提供一部分生活补助。”

他这是想用“组织安置+个人补助”的方式,将陈欣妍从周家彻底撇开,既尽了道义,又避免了家庭卷入。

周志刚听到父亲的话,紧绷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但看向陈欣妍的眼神依旧冰冷。

张副司令点点头,又看向其他几位首长:“大家有什么意见?”

一位戴眼镜的首长推了推眼镜:“周副部长的建议可行。不过,机要部门和首长服务处对人员政治审查和背景要求极高,陈欣妍同志的情况特殊,需要特批,而且需要严密的监控和保护措施。这可能会耗费额外的资源。”

另一位面容严肃的首长则道:“是否可以考虑,将她暂时转移到更偏远的军区下属单位,或者……地方上的保密工厂?等风声过去,再作打算?”

会议室内议论声低低响起,各位首长都在权衡利弊,讨论着各种安置方案的可行性和风险。

陈欣妍静静地听着,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她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其关键的节点。他们讨论的,不仅仅是她的工作单位,更是她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生存环境和人身自由。无论是机要部门严密的监控,还是偏远单位的流放,抑或是地方工厂的隔离,对她来说,都意味着更加封闭、更不自由、更难接触到外界信息和为高考做准备的机会。

她必须为自己争取!

可她能说什么?一个孤女,在这种场合,有什么筹码?

就在她心念电转、焦急万分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报告!”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男声在门外响起。

“进来。”张副司令道。

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陈欣妍下意识地抬头看去,瞬间,呼吸一滞。

是他!

那个在夕阳下的训练场上,独自翻越障碍墙,给她留下惊鸿一瞥的高大身影!

此刻,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肩章上是两杠一星——少校。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轮廓分明,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锐利,像寒潭,又像淬火的刀锋,扫过会议室时,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压迫感。

他先是向张副司令和其他首长敬礼,然后目光在会议室内扫了一圈,在陈欣妍身上微微一顿,便移开了,仿佛并不认识她。

“夏野,你来得正好。”张副司令指了指一个空位,“坐。关于陈欣妍同志的安置,你也听听,你是侦察出身的,对安全方面有经验。”

原来他叫夏野。

夏野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神情专注,却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听着众人的讨论。

陈欣妍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军官,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场,冷静,强大,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孤高。与会议室里这些或威严、或严肃、或焦躁的年长军官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讨论还在继续,倾向于“严格监控下的内部安置”或“转移至偏远单位”的意见似乎占了上风。周志刚的脸色越来越好,周建国的眉头也稍微舒展了些。

陈欣妍的心却越来越冷。她知道,一旦被定性为“需要严密监控和保护”的对象,她未来的日子将暗无天日,更别提什么复习高考、改变命运了。

不行!绝对不能这样!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猛然炸开!

这个念头如此荒谬,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像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照亮了她唯一的、或许也是最佳的生路!

就在张副司令准备总结发言、做出初步决定时——

“报告首长!”

一个清脆而坚定的女声,突然响起,打断了会议室内的讨论。

所有人都愣住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的来源——坐在最末位,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乡下姑娘,陈欣妍。

只见她站了起来,身姿笔直,脸上没有怯懦,只有一种豁出去的平静和决绝。她的目光,越过周建国,越过周志刚,越过所有诧异的目光,直直地、毫不躲闪地,落在了那个刚刚进来、坐在一侧的年轻军官——夏野的脸上。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她抬起手,手指坚定地指向夏野,声音清晰,一字一句地说道:

“如果组织上一定要重新安排我的归属,”

“我要他!”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周建国手里的茶杯差点脱手。周志刚猛地瞪大眼睛,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张副司令和其他几位首长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连一向严肃的张干事,都惊得张大了嘴巴。

而那位被指的当事人——夏野,冷峻的脸上,也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错愕。他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带着前所未有的惊诧和审视,牢牢锁定了那个胆大包天、指着他的乡下姑娘。

陈欣妍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但她的目光,依旧死死地、执拗地看着夏野,仿佛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知道,她疯了。

但她别无选择。

这是她摆脱最坏处境、争取最大自由和机会的,唯一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