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滨城的街道被清扫过,但背阴处和屋顶依旧一片银白,空气清冽而干冷。
陈欣妍没有像王小梅建议的那样“避避风头”。上午九点,她穿戴整齐,再次走出了招待所。这一次,她的目的地依旧是政治部大楼。
她知道,在流言开始发酵的当下,自己任何“躲藏”或“回避”的行为,都可能被解读为心虚。相反,坦荡地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主动与组织沟通,才是表明态度、争取主动的正确方式。
政治部门口的卫兵已经认识她了,例行检查了介绍信后,便放她进去。
三楼,306办公室的门开着一条缝。陈欣妍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张干事的声音:“进。”
推门进去,张干事正坐在桌前,面前摊开着一份文件,眉头微锁,似乎在思考什么。看到陈欣妍,他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但很快恢复平静。
“陈欣妍同志,有什么事吗?”他放下手中的钢笔。
“张干事,打扰您了。”陈欣妍微微欠身,语气恭敬而平静,“昨天回去后,我想了很久。我知道我的到来给组织添麻烦了,也影响了周志刚同志和李秀梅同志的生活。我心里很不安。”
她顿了顿,观察着张干事的反应。对方只是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关于那份婚约,我昨天已经表明了态度,绝对没有纠缠的意思。这一点,请您和组织上一定放心。”陈欣妍继续说道,声音不高,但吐字清晰,“我现在最大的困扰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老家……是肯定回不去了。留在滨城,我举目无亲,身上带的钱粮也支撑不了多久。所以,我想恳请组织上,能不能给我指条明路?哪怕是临时安排个能糊口的工作,或者告诉我该去哪里登记、申请安置,我都愿意去试试。我不想成为组织的负担,也不想……因为我的事情,再引起什么不好的议论。”
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既再次强调了放弃婚约的立场,又将自身的困境清晰地摆了出来,同时委婉地提到了“不好的议论”,暗示自己已经察觉到了流言,并为此感到困扰和压力。最后,她提出了具体的、不过分的请求——指条明路,或者安排临时工作。这既表明了她自力更生的意愿,又给了组织一个解决问题的、相对容易的切入点。
张干事听完,沉默了大约半分钟。他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喝了一口水,然后缓缓开口:“陈欣妍同志,你的情况,组织上已经了解了。你父亲陈大山同志是立过功的老兵,你母亲林秀云同志生前也是人民教师,你本人成分清白。对于你的困难,组织上不会不管。”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关于你的安置问题,政治部已经正式立项讨论。昨天,我们也派人联系了清河公社方面,进一步核实了你的情况,以及你提到的赵铁柱的问题。”
陈欣妍心中一紧。部队的动作果然很快,而且已经开始更深层次的调查了。这既是核实,恐怕也是在评估她所提及的“老家威胁”的真实性和严重性。
“调查需要时间,讨论也需要过程。”张干事看着陈欣妍,“在这期间,你的生活问题,组织上会负责。三所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你的食宿暂时由招待所负责,记账,以后再说。你安心住下,不要有思想负担,也不要听信外面的闲言碎语。”
这算是给了她一颗定心丸,至少短期内生活有了保障,也表明了组织上会管控流言的态度。
“谢谢张干事,谢谢组织。”陈欣妍适时地露出感激的神情,眼圈微微发红,“我一定服从组织安排,不给组织添乱。”
“嗯。”张干事点点头,语气缓和了些,“另外,关于你提到的‘临时工作’,倒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军区下属有一些服务性单位,比如被服厂、服务社、食堂、幼儿园等等,偶尔也需要临时工。不过,这需要根据实际情况和你的个人条件来定。你先安心等待,有消息会通知你。”
“是,我明白了。”陈欣妍用力点头。
“还有一件事,”张干事忽然说道,目光变得锐利了一些,“周建国同志,也就是周志刚的父亲,想见见你。时间定在明天上午十点,还在我这里。你准时过来。”
周建国要见她?
陈欣妍心中一震。这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环节。作为婚约的另一方家长,作为周志刚的父亲,作为军区后勤部的领导,于公于私,他都必须出面。
“好的,我一定准时到。”陈欣妍应道。
“那就这样。你先回去吧。”张干事挥了挥手。
陈欣妍再次道谢,退出了办公室。
走出政治部大楼,阳光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睛,心中快速消化着刚才的信息。
政治部正式介入,立项讨论她的安置问题——这说明她的情况已经被提升到了一定的重视程度,不再是简单的“投亲未果”。
核实老家情况——这意味着部队在评估她“无路可退”说法的真实性,也是在评估潜在的风险(赵铁柱)。
周建国要见她——这是最关键的一步。周建国的态度,很大程度上会影响甚至决定最终的安置方案。
明天这场会面,至关重要。
回到招待所,陈欣妍开始为明天的会面做准备。她需要更深入地了解周建国这个人,以及他和父亲陈大山当年的关系。
原主的记忆里,关于周建国的信息很少,只知道他是父亲的战友,职位不低,父亲很少提起他,提起时语气也颇为复杂,似乎有感激,也有某种难以言说的疏离。
陈欣妍反复回忆着父亲留下的零星话语和母亲偶尔的感叹,试图拼凑出更完整的画像。但信息实在有限。
她只知道,周建国和陈大山是过命的交情,陈大山救过周建国的命。周建国后来仕途顺利,而陈大山因伤复员回了农村。两人之间,似乎因为地位境遇的悬殊,渐渐少了联系。那份娃娃亲,更像是当年热血和感激情绪下的产物,缺乏后续的感情基础和现实考量。
那么,周建国对她这个“故人之女”突然找上门来,会是什么态度?是念及旧情,愿意妥善安置?还是觉得麻烦,想尽快打发?或者,介于两者之间?
陈欣妍无从得知。但她必须做好面对各种可能性的准备。
下午,她没有再出门,而是在房间里,将明天可能遇到的情况和应对的话语,在心里反复演练了几遍。既要保持对长辈的尊重和对父亲战友的敬意,又要不卑不亢地表明自己的立场和困境,同时,还不能让对方感觉到任何逼迫或道德绑架的意味。
这个度,很难把握。
晚饭时,食堂里的气氛似乎比昨天更加微妙。投向她的目光更多了,有些目光里甚至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轻蔑。显然,经过一天的发酵,流言蜚语传播得更广了。
陈欣妍依旧目不斜视,平静地打完饭,平静地吃完,然后平静地离开。她知道,任何情绪化的反应,都会成为新的谈资。
回到房间,炉火很旺,房间里暖融融的。她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明天,将是决定她在这个时代能否站稳脚跟的关键一天。
周建国的态度,组织上的讨论结果,都将初步明朗。
她需要好好休息,以最佳的状态去面对。
临睡前,胸口那熟悉的、微弱的暖流再次悄然涌现,比前两次似乎清晰了一点点,如同冬日里的一缕温泉,缓缓浸润着疲惫的身心。
陈欣妍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份奇异的暖意,心中那份因为流言和未知而产生的些许不安,渐渐被抚平。
无论明天面对的是什么,她都有必须走下去的理由,和逐渐清晰起来的底气。
雪后的夜晚,格外宁静。
但在政治部的另一间会议室里,灯光却亮到了很晚。
一场关于“陈欣妍同志安置问题”的专题讨论会,正在严肃地进行着。参加会议的除了张干事,还有政治部其他几位相关科室的负责人,以及被特意请来的、负责群众工作和优抚工作的老同志。
会议桌上摊开着关于陈欣妍的初步调查报告、清河公社的回复函、以及那份娃娃亲字据的复印件。
“……综上所述,陈欣妍同志的情况基本属实。其父陈大山,原我部侦察连排长,五九年因伤复员,档案清晰,有立功记录。其母林秀云,成分问题已随婚姻改造。陈欣妍本人,初中毕业,在村表现良好,无不良记录。此次前来,确系因老家遭遇恶势力逼迫,走投无路。”负责调查的干事汇报道。
“清河公社方面回复,证实赵铁柱其人确有劣迹,对其叔父赵有福(公社革委会主任)的问题,地方上正在调查。陈欣妍离村手续齐全,其反映的被逼婚情况,基本属实。”
“关于与周志刚同志的婚约,”另一位干事拿起那份字据复印件,“经初步鉴定,字迹和印章年代相符,内容属实。但属于民间旧俗,无法律效力。周志刚同志已于七零年经组织批准,与李秀梅同志登记结婚,婚姻关系合法有效,且育有一子,次子即将出生。”
情况汇报完毕,会议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的老同志,负责优抚工作的王科长(并非火车上的王科长)率先开口:“陈大山同志是为国家立过功的,他的后人遇到困难,找上门来,我们于情于理,都不能不管。这不是简单的婚约纠纷,这是对烈士遗属、对有功之臣后代的负责问题。”
他语气温和,但立场鲜明。
另一位年轻些的科长则推了推眼镜,语气谨慎:“王科长说得对,管肯定要管。但怎么管,需要慎重。周志刚同志是现役军官,婚姻受法律保护。陈欣妍同志虽然值得同情,但毕竟持有这样一份容易引起误会的字据,如果处理不好,恐怕会对周志刚同志的个人声誉、家庭稳定,乃至部队形象造成负面影响。尤其是现在,外面已经有些风言风语了。”
“风言风语要制止,要引导。”张干事开口道,“我们已经要求各单位注意舆论,不得传播不实信息。关键是安置方案。陈欣妍同志本人态度明确,放弃婚约诉求,只求一条生路。这是解决问题的良好基础。”
“她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初中文化,在滨城无亲无故,能怎么安置?”有人提出疑问,“安排工作?现在各单位编制都紧,临时工岗位也不多,而且很多岗位需要政治审查和专业技能。”
“可以先安排到下属的服务性单位做临时工,观察一段时间。”王科长建议道,“比如被服厂、服务社、或者机关食堂。一方面解决她的生活问题,另一方面也能考察她的品行和能力。如果表现好,以后也不是没有转正的可能。至于住处……招待所不能长住,可以想办法在集体宿舍协调一个床位。”
“周建国同志那边是什么态度?”有人问到了关键。
张干事回答:“周副部长已经知道了情况,明天会亲自见一见陈欣妍同志。他的态度,很重要。”
会议继续进行,讨论着各种安置方案的细节和可能性,也评估着可能遇到的各种问题和阻力。
窗外,雪后的夜空,繁星点点。
会议最终没有形成最终决议,但大的方向已经初步确定:组织上会负责安置陈欣妍,具体方案需结合周建国的意见和实际情况进一步细化。
而在招待所那个小小的房间里,陈欣妍已经沉入了梦乡。炉火的光映在她平静的睡颜上,胸口那微不可察的暖意,似乎还在缓缓流淌。
明天,将是新的一天。
也是决定她命运齿轮,开始向哪个方向转动的,至关重要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