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更新时间:2025-12-31 01:27:27

商议既定,陈大年便摘下墙上那顶磨得发亮的旧毡帽扣在头上,对陈小河一招手:“走,小河,先跟爹去趟里正家。”

陈小河应了一声,把最后一口饼子塞进嘴里,胡乱抹了抹手,就跟在父亲身后出了院门。

清晨的南山村,雾气尚未完全散尽,空气清冽。村巷里土路湿润,偶尔有早起挑水的村民相遇,互相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父子俩一前一后,脚步踏在熟悉的村路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刚拐过老槐树,就碰见了同村的陈三婶子。这陈三婶子是个出名嘴碎爱打听的,四十多岁年纪,穿着一身半新的枣红袄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正站在自家院门口伸着脖子张望,也不知在看什么。一眼瞧见陈大年父子,尤其是看到陈小河那掩不住喜色的脸,她眼睛一亮,立刻堆起笑容迎了上来。

“哟,这不是大年兄弟和小河吗?这一大早的,急匆匆上哪儿去啊?”陈三婶子嗓门不小,引得旁边几户人家也有人探头出来看。

陈大年脚步顿了顿,闷声回道:“去里正家有点事。”

“哦——去里正家啊!”陈三婶子拖长了调子,眼神在父子俩身上转了一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瞧我这记性!昨儿个听说你家大喜,一下子娶进两个新媳妇!恭喜恭喜啊!”她嘴里说着恭喜,那语气却总让人觉得有几分不对劲,“不过啊,大年兄弟,不是嫂子我多嘴……”她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却刚好能让附近探头的人听清,“你们家这眼光……千挑万选,咋就挑了那么两个?啧啧,我昨儿远远瞧了一眼,瘦得跟麻杆似的,风一吹就能倒,脸也黄黄寡寡,一看就是逃荒路上熬坏了根子的。这样的身子骨,能顶用吗?能给你老陈家开枝散叶、下地干活?”

她说着,腰板挺直了些,脸上露出一种显而易见的优越感:“不是我说,你看我家那儿媳妇,虽说是隔壁村嫁过来的,不是逃荒的,可人家知根知底,身板结实,进门第二年就给我生了个大胖孙子!这女人啊,还是要挑能生养、有力气的!你们家这……”

陈大年的脸沉了下来,本就黝黑的面皮更显得紧绷。他没接话,只是把头上的旧毡帽往下拉了拉,遮住了大半眉眼。

旁边的陈小河却忍不住了,年轻人血气方刚,听着陈三婶子这明褒暗贬、句句戳心窝子的话,脸涨得通红,拳头也握紧了。但他还没开口,陈大年却伸出粗糙的大手,在他胳膊上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

陈小河一口气憋在胸口,硬生生忍住了,只是狠狠瞪了陈三婶子一眼,扭过头去。

陈三婶子见父子俩都不接茬,尤其是陈大年那副油盐不进、闷头葫芦的样子,自觉没趣,撇了撇嘴,还想再说点什么。

这时,旁边一个早起劈柴的汉子直起身,擦着汗,瓮声瓮气地插了一句:“三婶子,你这话说的,咱南山村,往上数两代,谁家不是从外地迁来的?这兵荒马乱的年景,能活着到咱这儿,安分过日子,就是好人家。再说了,”他环视了一下周围几家探出来的脑袋,“咱村这些年娶的媳妇,十有七八不都是北边南边遭了灾逃荒过来的?我婆娘就是,咋了?不也给我生了俩小子,地里家里一把好手?我看大年哥家这两个媳妇,眼神清亮,是个能过日子的。”

这话一说,旁边几家也隐隐传来附和声。

“就是,难民咋了?不是实在活不下去,谁愿意背井离乡?”

“陈三家的,你当年不也是从隔壁县嫁过来的?也没近到哪儿去。”

“大年哥,小河,快忙你们的去吧,别耽误正事。”

陈三婶子被这么七嘴八舌一说,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讪讪地嘟囔了一句:“我这不是好心提个醒嘛……行了行了,当我没说。”说着,扭身就回了自家院子,“砰”一声关上了门。

陈大年这才抬起帽檐,对着刚才出声的汉子和其他邻居点了点头,低声道了句:“谢了。”便不再多言,领着陈小河继续往村里走。

陈小河跟在后头,心里那口气还是没顺下去,小声道:“爹,她……”

“狗吠挡不了路。”陈大年头也没回,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庄稼人的执拗,“日子是自己过的,不是旁人嘴里说的。她爱说,随她去。咱家盖房子,是正事。”

陈小河“嗯”了一声,心里的憋闷散了些。是啊,跟这种人多费口舌干嘛?盖起新房子,和哥嫂、爹娘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比什么话都强!

里正家住在村子中央,是个稍大些的院子,砖瓦房,看着比一般人家气派些。陈大年父子到的时候,里正陈老根正在院子里喂鸡。

“里正叔。”陈大年喊了一声。

陈老根抬起头,见是他们,放下手里的簸箕,拍了拍手上的谷壳,脸上露出笑容:“是大年和小河啊,快进来坐。听说你家昨儿个办了喜事?恭喜啊!一下子添了两口人,热闹!”

陈大年脸上也挤出一丝笑纹:“托您的福。今天来,是想跟您报备一声,我们打算在东边老宅基地那儿,给大山和小河起新房了。”

“起新房?!”陈老根眼睛一亮,显得十分高兴,“好事啊!大好事!早就该起了!你们家那地方我知道,土坯木料都备了有些年头了吧?要是早两年把房子立起来,说不定大山……”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想起陈大山的情况,把后面“早娶上媳妇”的话咽了回去,转为叹息,“唉,不过现在也好,总算都妥当了!这是要动工了?”

“是,想着趁这几天天气好,先把大框拉起来。”陈大年道,“到时候,少不得要请几位相熟的叔伯兄弟来帮忙。”

“应该的,应该的!”陈老根连连点头,“起房盖屋是大事,村里互相帮衬是传统。你放心,到时候我也去搭把手!需要多少人手,你大致说个数,我也帮你吆喝吆喝。饭食什么的,你们自己准备,人工嘛,咱村的老规矩,管饭就行,日后你家谁有功夫,再还工便是。”

“那太谢谢里正叔了!”陈大年感激道。有里正出面招呼,人手就好安排多了。

“谢啥,看着你们家日子有起色,我也高兴。”陈老根拍拍陈大年的肩膀,“大山那孩子,实诚,手艺也好,就是命途坎坷了些。如今成了家,再有了自己的房子,这心气儿肯定不一样!好好干,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从里正家出来,陈大年心里踏实了不少。父子俩又绕道去了村里几户相熟的人家——都是这些年陈家帮过工、或者彼此常有来往的。陈大年不善言辞,话不多,只是简单说明家里要盖房,请他们到时候来帮忙,管饭。这些人家都爽快地应下了。

“大年哥你放心,到时候一定到!”

“小河娶媳妇又盖房,双喜临门,这忙必须帮!”

“大山在家不?他那木匠手艺,到时候门窗啥的,还得他掌眼呢!”

一圈走下来,日头已经升高。秋阳暖融融地照在身上,驱散了清晨的寒气,也似乎驱散了方才村口那点不愉快的阴霾。

回到自家院子时,陈大山已经拄着根打磨光滑的木棍(既当手杖,必要时也能当工具),在院墙根下仔细检视那些码放整齐的土坯。苏小音和苏小清则跟在陈母身后,正从地窖里往上搬东西,几个麻袋,几个陶罐,看样子是在清点存粮,为即将到来的帮工饭食做准备。

陈父看着这忙碌而充满生气的院子,听着陈母低声指点两个儿媳如何估算粮食消耗,看着大儿子专注检查土坯的侧影,再想到方才在村里得到的应承,心里那股沉甸甸的、为儿子们操持多年的担子,仿佛终于看到了卸下的希望。

他走到陈大山身边,沉声道:“里正和几户相熟的都应了,人手没问题。这两天,咱们就把地基整出来。”

陈大山抬起头,目光越过父亲,望向东边那片空荡荡的宅基地。那里现在长着些枯黄的野草,但在他的脑海里,似乎已经有三间结实温暖的土坯房拔地而起,有崭新的门窗,有冒着炊烟的灶屋,还有……他余光瞥见灶房门口,那个正吃力地抱起一个小陶罐的、瘦削却挺直的背影。

他收回目光,对着父亲,很轻却极坚定地点了点头。

“嗯。先把大框盖出来。住进去,细致的活儿,冬天没事时,慢慢干。”

地基的石头早已就位,土坯和木料也静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