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机的轰鸣声还残留耳畔,林默站在月台,看着站牌上剥落的红漆——“永安站”——这座他出生的小城,在腊月二十八这天,被厚重的雪覆盖成一片沉默的白。
脊椎处的旧伤隐隐作痛,像蛰伏的野兽在雪天苏醒。
半年前那颗子弹擦过中枢神经,军医说能站起来已是奇迹。
他拒绝了所有功勋和疗养院安排,把二十枚国际勋章锁进铁盒,只带回一个简单的行军包。
“哎哟,这不是老林家的默娃子吗?”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默转身,一个裹着旧军大衣、脸上冻得通红的中年男人眯着眼打量他。
“王叔。”林默认出是父亲的老工友,点了点头。
“真是你!十年了啊!听说你在部队混得不错?”王叔嗓门大,引得几个等车的乡邻都看了过来,“你爸妈可算盼到了!快回吧,你家那个……”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眼神躲闪。
林默心头一沉,没多问,紧了紧背包带子朝出站口走去。
永安城十年变化不大,只是多了几栋贴着白瓷砖的商住楼,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扎眼。街道两旁堆着脏雪,小贩的叫卖声混着炖菜的香气。
这才是真实的人间烟火,不是战场硝烟,不是国际会议厅的冷气,是他梦里反复出现的故乡。
家门口的对联还是去年的,红纸褪成淡粉,福字一角被风吹破。
林默抬手想敲门,却发现门虚掩着。
“您二老就别倔了,这房子地段虽偏,但我出的价绝对公道。”一个油滑的男声传来,“等拆迁不知猴年马月,拿了钱给小雨找个好人家嫁了,你们也能搬去暖和点的楼房。”
“我们不卖。”父亲林建国声音低沉却坚决。
“哟,林叔,您这破房子留着干啥?小雨都二十八了,老姑娘一个,带着她你们不嫌累赘?”
林默推门的手停住了。
“陈老三!你嘴巴放干净点!”母亲赵秀梅的声音在颤抖,“小雨是我们家的人!”
“行行行,你们爱养着就养着。”男人嗤笑,“不过我可听说,她当年那事儿传得可不好听,谁家愿意娶个……”
话音未落,门被推开。
屋内三人齐刷刷转头。
陈老三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穿着不合身的皮夹克。
林默父母苍老了太多。
父亲鬓角全白,母亲腰背佝偻。
他们怔怔望着门口,像是不敢相信。
“爸,妈。”林默喉咙发紧。
“默娃?!”赵秀梅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
陈老三上下打量林默,注意到他洗得发白的军装和简单的行囊,眼里闪过一丝不屑,“这就是你家当兵十年的儿子?看着挺普通嘛。”
林默没理他,径直走到父母面前。
十年,三千多个日夜,父亲的背驼了,母亲的手粗糙得像树皮。
他张开双臂,把二老轻轻拥住。
那一瞬间,战场上从未颤抖的手,竟微微发颤。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林建国反复念叨,老泪纵横。
陈老三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那什么,卖房的事你们再考虑考虑。我先走了。”
“不送。”林默头也不回。
门关上后,屋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赵秀梅抹着眼泪,突然想起什么,“小雨还在市场卖春联呢,我得去告诉她你回来了!”
“妈,我去吧。”林默说。
林建国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从家到市场的路上,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十年前那个雪夜,十八岁的他登上军列,苏小雨在月台上追着火车跑,她说:“我等你回来。”
然后呢?
林默握紧了拳头。
他只知道第一年家里进了贼,父母受伤,是小雨及时发现救了他们。
再后来,父母信里总提起小雨在身边照顾,让他安心服役。
直到三个月前,他才从一个回乡探亲的老乡那里,隐约听到些零碎的传闻。
“那晚贼人被正好下夜班的小雨堵在屋里,然后……”
“两个老人都被捆着,眼睁睁看着……”
“那孩子命苦啊,从小没爹没妈,这下更……”
老乡话没说完,被旁人使眼色止住了。
林默再问,对方只是叹气摇头。
市场挤满了办年货的人。
林默一眼就看见那个摊位,最靠边的位置,寒风吹得摊布哗啦呼啦作响。
苏小雨正低头整理春联,围巾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有人问价,她抬起头,笑容在看见林默的刹那凝固了。
时间仿佛停滞。
十年光阴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却依然能清晰辨认出那个十七岁少女的模样。
只是眼神不再明亮,像蒙了一层薄雾。
“小雨。”林默走近。
苏小雨手一抖,整沓春联散落在地。
她慌忙蹲下捡拾,林默也蹲下帮她。
两人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她触电般缩回。
“你……回来了。”她声音很轻,不敢看他。
“嗯,回来了。”林默把捡起的春联整理好,“爸妈让我来接你回家。”
苏小雨动作顿了顿,轻轻嗯了一声。
收摊时,旁边卖干货的胖女人斜眼看过来,“小雨啊,这谁啊?你对象?”
“不,不是……”苏小雨慌乱摇头。
“我是她哥。”林默接过话头,目光平静地看着胖女人。
胖女人被那眼神看得心里发毛,嘀咕着转回头去。
回家的路上,两人沉默地并肩走着。
苏小雨始终落后半步,像某种习惯性的保持距离。
林默想起小时候,她总是蹦跳着走在他前面,马尾辫一晃一晃。
“这些年,”林默开口,“辛苦你了。”
苏小雨摇摇头,没说话。
晚饭时,赵秀梅做了一桌子菜,全是林默爱吃的。
林建国开了一瓶存了好几年的白酒。
桌上摆了四副碗筷,苏小雨却站在厨房不肯出来。
“小雨,来吃饭。”赵秀梅去拉她。
“阿姨,我不饿,你们先吃吧。”
林默起身走进厨房,看见苏小雨正对着窗外抹眼泪。
他心头一揪,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小雨,这是你家。”
苏小雨肩膀一颤,眼泪掉得更凶了。
饭桌上,气氛有些微妙。
林建国几杯酒下肚,话多了起来,“默娃,你在部队这些年都干啥了?信里总说挺好,具体咋个好法?”
“就是当兵,执行任务。”林默轻描淡写。
“哦。”林建国有些失望,又有些释然,“平安就好。你看对门老李家儿子,在南方做生意,开奔驰回来的!还有你二姑家的表弟,考上公务员了,铁饭碗……”
赵秀梅在桌下踢了老伴一脚,“说这些干啥!吃饭!”
林默笑笑,给父母夹菜。
他知道,在这座小城,衡量成功的标准简单直接。
钱、权、面子。
而他带回来的,只有一身伤和锁在铁盒里的荣誉,那些东西在这里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