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新时间:2025-12-31 00:05:19

战机的轰鸣声还残留耳畔,林默站在月台,看着站牌上剥落的红漆——“永安站”——这座他出生的小城,在腊月二十八这天,被厚重的雪覆盖成一片沉默的白。

脊椎处的旧伤隐隐作痛,像蛰伏的野兽在雪天苏醒。

半年前那颗子弹擦过中枢神经,军医说能站起来已是奇迹。

他拒绝了所有功勋和疗养院安排,把二十枚国际勋章锁进铁盒,只带回一个简单的行军包。

“哎哟,这不是老林家的默娃子吗?”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默转身,一个裹着旧军大衣、脸上冻得通红的中年男人眯着眼打量他。

“王叔。”林默认出是父亲的老工友,点了点头。

“真是你!十年了啊!听说你在部队混得不错?”王叔嗓门大,引得几个等车的乡邻都看了过来,“你爸妈可算盼到了!快回吧,你家那个……”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眼神躲闪。

林默心头一沉,没多问,紧了紧背包带子朝出站口走去。

永安城十年变化不大,只是多了几栋贴着白瓷砖的商住楼,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扎眼。街道两旁堆着脏雪,小贩的叫卖声混着炖菜的香气。

这才是真实的人间烟火,不是战场硝烟,不是国际会议厅的冷气,是他梦里反复出现的故乡。

家门口的对联还是去年的,红纸褪成淡粉,福字一角被风吹破。

林默抬手想敲门,却发现门虚掩着。

“您二老就别倔了,这房子地段虽偏,但我出的价绝对公道。”一个油滑的男声传来,“等拆迁不知猴年马月,拿了钱给小雨找个好人家嫁了,你们也能搬去暖和点的楼房。”

“我们不卖。”父亲林建国声音低沉却坚决。

“哟,林叔,您这破房子留着干啥?小雨都二十八了,老姑娘一个,带着她你们不嫌累赘?”

林默推门的手停住了。

“陈老三!你嘴巴放干净点!”母亲赵秀梅的声音在颤抖,“小雨是我们家的人!”

“行行行,你们爱养着就养着。”男人嗤笑,“不过我可听说,她当年那事儿传得可不好听,谁家愿意娶个……”

话音未落,门被推开。

屋内三人齐刷刷转头。

陈老三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穿着不合身的皮夹克。

林默父母苍老了太多。

父亲鬓角全白,母亲腰背佝偻。

他们怔怔望着门口,像是不敢相信。

“爸,妈。”林默喉咙发紧。

“默娃?!”赵秀梅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

陈老三上下打量林默,注意到他洗得发白的军装和简单的行囊,眼里闪过一丝不屑,“这就是你家当兵十年的儿子?看着挺普通嘛。”

林默没理他,径直走到父母面前。

十年,三千多个日夜,父亲的背驼了,母亲的手粗糙得像树皮。

他张开双臂,把二老轻轻拥住。

那一瞬间,战场上从未颤抖的手,竟微微发颤。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林建国反复念叨,老泪纵横。

陈老三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那什么,卖房的事你们再考虑考虑。我先走了。”

“不送。”林默头也不回。

门关上后,屋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赵秀梅抹着眼泪,突然想起什么,“小雨还在市场卖春联呢,我得去告诉她你回来了!”

“妈,我去吧。”林默说。

林建国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从家到市场的路上,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十年前那个雪夜,十八岁的他登上军列,苏小雨在月台上追着火车跑,她说:“我等你回来。”

然后呢?

林默握紧了拳头。

他只知道第一年家里进了贼,父母受伤,是小雨及时发现救了他们。

再后来,父母信里总提起小雨在身边照顾,让他安心服役。

直到三个月前,他才从一个回乡探亲的老乡那里,隐约听到些零碎的传闻。

“那晚贼人被正好下夜班的小雨堵在屋里,然后……”

“两个老人都被捆着,眼睁睁看着……”

“那孩子命苦啊,从小没爹没妈,这下更……”

老乡话没说完,被旁人使眼色止住了。

林默再问,对方只是叹气摇头。

市场挤满了办年货的人。

林默一眼就看见那个摊位,最靠边的位置,寒风吹得摊布哗啦呼啦作响。

苏小雨正低头整理春联,围巾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有人问价,她抬起头,笑容在看见林默的刹那凝固了。

时间仿佛停滞。

十年光阴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却依然能清晰辨认出那个十七岁少女的模样。

只是眼神不再明亮,像蒙了一层薄雾。

“小雨。”林默走近。

苏小雨手一抖,整沓春联散落在地。

她慌忙蹲下捡拾,林默也蹲下帮她。

两人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她触电般缩回。

“你……回来了。”她声音很轻,不敢看他。

“嗯,回来了。”林默把捡起的春联整理好,“爸妈让我来接你回家。”

苏小雨动作顿了顿,轻轻嗯了一声。

收摊时,旁边卖干货的胖女人斜眼看过来,“小雨啊,这谁啊?你对象?”

“不,不是……”苏小雨慌乱摇头。

“我是她哥。”林默接过话头,目光平静地看着胖女人。

胖女人被那眼神看得心里发毛,嘀咕着转回头去。

回家的路上,两人沉默地并肩走着。

苏小雨始终落后半步,像某种习惯性的保持距离。

林默想起小时候,她总是蹦跳着走在他前面,马尾辫一晃一晃。

“这些年,”林默开口,“辛苦你了。”

苏小雨摇摇头,没说话。

晚饭时,赵秀梅做了一桌子菜,全是林默爱吃的。

林建国开了一瓶存了好几年的白酒。

桌上摆了四副碗筷,苏小雨却站在厨房不肯出来。

“小雨,来吃饭。”赵秀梅去拉她。

“阿姨,我不饿,你们先吃吧。”

林默起身走进厨房,看见苏小雨正对着窗外抹眼泪。

他心头一揪,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小雨,这是你家。”

苏小雨肩膀一颤,眼泪掉得更凶了。

饭桌上,气氛有些微妙。

林建国几杯酒下肚,话多了起来,“默娃,你在部队这些年都干啥了?信里总说挺好,具体咋个好法?”

“就是当兵,执行任务。”林默轻描淡写。

“哦。”林建国有些失望,又有些释然,“平安就好。你看对门老李家儿子,在南方做生意,开奔驰回来的!还有你二姑家的表弟,考上公务员了,铁饭碗……”

赵秀梅在桌下踢了老伴一脚,“说这些干啥!吃饭!”

林默笑笑,给父母夹菜。

他知道,在这座小城,衡量成功的标准简单直接。

钱、权、面子。

而他带回来的,只有一身伤和锁在铁盒里的荣誉,那些东西在这里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