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新时间:2025-12-30 19:21:02

永熙三年,秋雨连绵。

京兆府的大牢门口,青石板上积着深浅不一的水洼,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吱呀——”沉重的牢门被狱卒从内推开,铁锈摩擦的声响在雨幕中格外刺耳。两个身着皂衣的狱卒一左一右扶着个男子缓步走出,那人身上的囚衣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破洞处露出的皮肤枯瘦如柴,肋骨根根分明。唯有一双眼睛,在那张脱了形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出,锐利如鹰隼,即便蒙着牢狱的尘垢,依旧透着不肯弯折的光。

“林大人,就此别过,您......您好自为之。”左边的狱卒松了手,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同情。他还记得三年前这人穿着状元红袍跨马游街的模样,何等春风得意,如今却落得这般境地。

林明远微微颔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他深吸一口久违的自由空气,那空气里满是雨水的湿冷与泥土的腥气,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胸膛随之起伏,像风中摇曳的残烛。

他扶着狱墙缓了片刻,正要抬步,目光却骤然定在不远处。

不远处,雨幕里,一人撑伞而立。

玄色战袍裹着挺拔如松的身形,肩头用银线绣着精致的螭纹,在昏暗天色中依旧亮眼。腰间悬着柄七星长剑,剑鞘上的宝石被雨水打湿,泛着冷冽的光。

林明远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缩,随即恢复平静。他扯了扯嘴角,发出沙哑得如同破锣般的声音:“顾将军。”那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在跟街边卖茶的小贩打招呼。

顾晏之闻声快步上前,手中的油纸伞立刻倾向林明远头顶,自己大半个身子都暴露在雨幕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战袍,顺着螭纹蜿蜒而下,像一道道黑色的泪痕。他张了张口,喉结滚动了数次,最终只艰难地吐出三个字:“...兄长。”

这一声“兄长”,像一块冰投入滚油,让林明远眼底瞬间结起寒霜。

他猛地侧身避开伞荫,雨水“哗啦”一声打在他单薄的囚衣上,将本就破旧的布料淋得透湿,紧紧贴在身上。

“顾将军莫要折煞罪臣。”他抬眼看向顾晏之,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我林明远如今是戴罪之身,当不起将军这声兄长。”

顾晏之固执地再度上前,将伞移回林明远头顶,声音低沉:“我已打点妥当,旧宅已经不能住人了,附近有处宅院清净,可助兄长养好身子再做打算。”

林明远闻言,竟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干涩苍凉,比秋雨更冷:“顾将军如今权势滔天,自然什么都能打点妥当。只是不知,当年我妹妹垂死之际,将军为何不曾为她打点一番?”

顾晏之的手僵在半空,伞沿微微晃动。声音低沉得几乎要被雨声吞没:“兄长,当年之事另有隐情,我......”

“隐情?”林明远突然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干涩苍凉,比秋雨更冷,“顾将军是想说,当年构陷我贪污受贿是隐情?还是眼睁睁看着我林家迁回原籍是隐情?”他向前一步,逼近顾晏之,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翻涌着压抑的怒火,“抑或是,我妹妹小碗的死,也是你所谓的隐情?”

这话如同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顾晏之的心脏。他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握伞的手剧烈颤抖起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小碗她...我当时...”他张着嘴,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声音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

“莫要提她!”林明远猛地厉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楚,“顾晏之,你不配提她的名字!”他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双眼睛因激动而布满血丝,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

雨水顺着顾晏之的脸颊流淌,混杂着什么温热的液体滑进脖颈。他站在原地,如同一尊瞬间失去灵魂的雕像,唯有胸膛剧烈起伏着,暴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三年来,他无数次在梦中见到小碗那双清澈的眼睛,可每次伸手去抓,都只抓到一片冰冷的虚空。

“她走的时候...可还安详?”许久,顾晏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磨出来的。

林明远死死盯着他,像是要看清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仿佛要将这三年来所受的苦难与恨意,都通过这目光倾泻出去。半晌,他才缓缓开口,每个字都说得极慢,极重,如同丧钟敲响在雨幕中:“她至死都以为你厌弃了她。”

轰隆——

天际适时响起一声惊雷,炸得人耳膜生疼。一道闪电划破铅灰色的天空,瞬间照亮顾晏之惨白的脸。

顾晏之猛地后退一步,手中的油纸伞“啪嗒”一声掉在积水中,溅起一片凄凉的水花。他怔怔地看着林明远,眼神空洞,仿佛听不懂这句简单的话是什么意思。“你说...什么?”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雨声淹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仿佛希望自己听错了。

林明远的眼中终于涌上难以抑制的悲痛与恨意,他上前一步,指着顾晏之的鼻子,一字一顿地重复:“我说,我妹妹林小碗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夫君既已心属他人,我不敢怨,只愿来生...不复相见’!”

雨越下越大,泼洒在两人之间,像是要将这世间所有无法挽回的遗憾与过错都冲刷干净,却又徒劳无功。

顾晏之站立不稳,踉跄着伸手扶住身后湿冷的狱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甚至抠进了墙上的砖缝里。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那双曾经意气风发的眼眸,此刻空洞得可怕,里面翻涌着震惊、痛苦与无尽的悔恨。

“她临产的那些日子,一直在等你。”林明远继续道,声音里带着压抑多年的痛楚,“她总说,夫君公务繁忙,脱不开身。”

林明远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嘲讽,“她每天都坐在窗边等你,哪怕身子重得站不起来,也非要让丫鬟扶着她看大门的方向。她总跟我说,‘晏之公务繁忙,等打完胜仗就会回来了’就连生产后血崩时,还为你找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