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声像是黏在皮肤上,汗涔涔的,聚光灯烤得人发烫。林未垂着眼,坐在那架通体流光、节目组不知从哪个赞助商手里借来的斯坦威前,觉得每一寸暴露在镜头下的肌肤都在尖叫着不适。她刻意缩在过于宽大的练习生制服里,像一只误入华丽笼子的灰雀。
台下,黑压压的观众面孔模糊成一片闪烁的星海,评委席上几张或严肃或温和的脸,在强光边缘若隐若现。她的指尖悬在冰凉的黑白琴键上方,微微颤抖——当然是装的。心里默数着节拍,盘算着在哪几个关键节点,让手指“不经意”地滑开。
家族那令人窒息的联姻提议,像一张无形的网,罩得她喘不过气。这个选秀,不过是她暂时逃离、争取喘息空间的幌子。一个无趣的、技艺平平的、很快就会被淘汰的“落魄艺术生”,才是她此刻需要扮演的角色。
吸气。指尖落下。
贝多芬的《悲怆》第二乐章,本该是沉郁顿挫中带着圣洁的哀伤,却在她的刻意操纵下,音流变得滞涩,甚至在几个过渡句显得笨拙。很好,第一个错音,干瘪生硬,像咬到一粒沙子。她能感觉到观众席里细微的骚动,一些失望的叹息被麦克风放大,传回耳中。评委席上,那位以毒舌著称的音乐制作人皱了皱眉。
就是现在。第二个错音,更突兀些,几乎带着点破罐破摔的莽撞。她甚至让自己的肩膀几不可查地垮下去一分,营造出一种努力却力不从心的假象。内心一片麻木的冷静,与外在表现的局促形成可笑的反差。再坚持几十个小节,然后犯下最后一个、也是最明显的一个错误,这场表演就可以“完美”落幕了。
就在她酝酿着最后一个破绽时,评委席中央,那个从开场就没什么表情,甚至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男人,几不可闻地动了一下。傅深白。她知道他的名字,那个用一纸冷冰冰的声明,同样拒绝了这场联姻的考古学家继承人。他怎么会在这里?节目组为了噱头,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她稳住呼吸,准备按下那个注定跑调的琴键。
“呵。”
一声低笑,透过他面前打开的麦克风,清晰地荡开在整个演播厅。不高,却带着某种穿透一切的锐利,瞬间掐断了流淌(尽管是蹩脚的)的音乐,也让所有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林未的手指僵在半空,心脏猛地一缩。
傅深白身体微微前倾,手臂搭在评审桌上,目光精准地锁住她,像考古时剥离土层那样,一层层剥开她伪装的镇定。他的声音透过电流,带着一点懒洋洋的、却不容置疑的笃定:
“装得挺像,”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她垂在身侧的手上,“可惜,你指甲的颜色出卖了你。”
全场静默了一瞬。
紧接着,所有镜头,包括那个悬在高处、负责捕捉特写的摇臂,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齐刷刷推向她的手部特写。
巨大的屏幕上,瞬间被那只手占据。
纤细,白皙,指节分明,是双适合弹琴的手。但此刻,吸引所有人目光的,是那几片指甲缝隙里,残留着不易清洗的、异常鲜艳的蓝色颗粒。那不是时下流行的任何一款甲油,也不是普通的颜料。那蓝色深邃如夜空,纯净如高原湖泊,其间还闪烁着细碎的、星星点点的金色微光。
青金石化。
昨夜,在研究所那盏孤零零的白炽灯下,她用玛瑙刀一点点研磨、调和,再用最细的毛笔,蘸着这跨越千年的色彩,小心翼翼填补莫高窟某处无名洞窟壁画上的一道细微裂痕。那专注的几小时,是她一周里唯一感到安宁的时刻。这颜色,早已沁入她的生活细节,包括这不易察觉的指甲缝。
台下开始响起嗡嗡的议论声,不明所以,却又被这突如其来的戏剧性点燃。
傅深白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无波,却像在滚油里泼进了一滴水:“上等的青金石,产自阿富汗,自古是佛教壁画顶级颜料。杂质少,色相饱和,历千年而不褪。清洗不易,尤其 under the nail。”
最后几个英文单词,他咬得轻而准,像一把小巧的手术刀。
林未猛地抬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戏谑,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让她脊背发凉的清明。他知道了?他怎么可能知道?
录制现场彻底炸了。
**当晚,社交媒体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爆点。**
#神秘选手 国家文物保护首席# 这个词条,后面跟着一个鲜红的“爆”字,以恐怖的速度蹿升至热搜榜首。
点进去,是她弹琴时“失误”的动图,与那双沾着青金石化手指的特写并列。紧接着,是各路网友、粉丝、甚至专业人士的疯狂扒皮。
某学术期刊网站上一张模糊的、只露出半张侧脸的青年学者获奖照片,被翻了出来,与舞台上的林未高度重合。照片旁边的介绍赫然写着:“年度国家文物修复杰出贡献奖获得者——林未”。
一段几年前的非公开访谈视频片段流出,里面年长的导师语气自豪:“小林是我们这里最年轻的首席,手感是天赐的,她对古代颜料的理解,超过了我们很多老家伙。”
她参与过的重量级修复项目名称,一个个被罗列出来,每一个都足以在文博界引起震动。
“卧槽?!真是那个林未?我以为是个老学究!”
“在选秀舞台上搞文物修复?这是什么新型凡尔赛?”
“姐姐指甲缝里都是文化啊!!”
“所以弹错音是故意的吧?是吧是吧?大佬体验生活?”
“只有我好奇傅深白是怎么看出来的吗?他俩是不是认识?”
……
舆论发酵的速度远超想象,将“星途之梦”节目组和林未本人一起,抛向了风口浪尖。
就在这场网络狂欢达到顶峰时,第一期节目的尾声,在亿万观众的瞩目下,迎来了另一个高潮。
镜头前,傅深白站起身,修长挺拔的身影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他穿过舞台,走到仍站在钢琴旁、脸色微白的林未面前。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递来晋级的徽章或是虚伪的安慰。他只是从随身携带的皮质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样式古朴、质感厚重的文件。
纸张是特制的仿古纸,边缘带着细微的毛边,上面是手写的遒劲字体,底部盖着一个清晰的朱红色印章,图案复杂,古意盎然。
他将那份聘书,递到林未眼前,动作平稳,没有一丝晃动。
全场寂静,只有相机快门疯狂响动的声音。
傅深白的目光沉静,如同深海,清晰地映出她瞬间骤缩的瞳孔。他的声音透过别在衣领的麦克风传出,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每一个聆听者的耳膜上:
“林未,”他叫她的名字,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如此清晰,“要不要来我的团队?”
他微微停顿,像是要给予她,也给予所有被这突如其来举动惊住的观众,一个消化的时间。然后,他抛出了那个让林未浑身血液几乎凝固的条件:
“报酬是,”他看着她,一字一顿,“告诉你,你母亲失踪的真相。”
……
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空了。
林未站在原地,感觉脚下的地板在晃动。聚光灯烤着她的头发,发出细微的焦糊味。她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咚咚咚,快要跳出来。眼前傅深白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俊脸,在强光下有些模糊,唯有他手中那份聘书,以及他刚刚说出的那几个字,带着血淋淋的钩子,直直刺入她心底最深处、从未愈合的伤口。
母亲。
那个在她童年记忆里留下温暖笑容和浓郁颜料气息后,便如同人间蒸发一样的女人。家族讳莫如深,外界众说纷纭,所有的寻找都石沉大海。那是她所有执念的起点,是所有伪装和挣扎的根源。
他怎么会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冰锥刺骨般的寒意和一丝无法遏制的、疯狂滋长的希望。这是一个她无法拒绝的诱惑,一个明晃晃的、可能通往真相的入口,尽管它来自一个她本该避之不及的男人,一个刚刚当众揭穿她、让她陷入如此混乱境地的男人。
镜头贪婪地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从最初的僵硬,到瞳孔的震颤,再到唇色一点点褪成苍白。她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缝里那抹幽蓝的青金石化,在特写镜头下,闪烁着诡异而神秘的光泽。
她看着傅深白,看着他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秘密的眼睛。
整个演播厅,连同屏幕前成千上万的观众,都在等待她的回答。
空气凝滞,只剩下电流微弱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