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琛的伤,在苏念的精心照料下,好得飞快。
他本就底子好,筋骨强健。
苏念又变着法儿地用各种汤汤水水滋补,他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连因任务瘦削下去的脸颊,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饱满起来。
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因那场生死考验和归来后的坦诚,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若说从前,顾景琛对苏念是责任,是被美食勾引后身不由己的靠近。
那么现在,这份感情里,已然注入了沉甸甸的依赖和不可分割的归属。
他不再是那个被动索取温暖的男人,而是开始学着,用他自己笨拙的方式主动付出。
苏念洗碗时,他会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接过湿漉漉的碗,用布巾一个个擦干,码放整齐。
苏念去院里收衣服,他会提前把晾衣杆撑高,让她踮起脚时能省些力气。
甚至有一次,苏念熬粥忘了看火,粥汤眼看就要扑出锅沿,他第一个冲过去,手忙脚乱地将灶膛里的火拨小。
这些事,他做得沉默,做得自然。
苏念却全都看在眼里,暖在心里。
这个曾经冷硬如钢铁的男人,正在用他独有的方式,表达着日渐浓郁的爱意。
他的爱,不似话本里的缠绵悱恻,却像他这个人,沉稳,厚重,予人最踏实的安全感。
这天清晨,顾景琛难得没有早起出操。
伤势未愈,团里特批了他几天假。
他睁开眼,身侧的床铺已经凉了。
厨房里传来锅铲与铁锅碰撞的轻响,一股霸道又浓郁的咸香,正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
顾景琛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他换上苏念做的那件新衬衫,走出房间。
苏念系着围裙,正在灶台前忙碌。她今天梳了两条乌黑的麻花辫,随着她的动作在身后俏皮地晃动,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桌上,摆着一碗金黄浓稠的小米粥,一碟碧绿爽口的凉拌海带丝。
而那股霸道的香气,源头正是灶上锅里煎着的东西。
“醒啦?”苏念听到脚步声,回过头冲他笑,“快去洗漱,马上开饭。今天给你做了个好东西。”
顾景琛洗漱完,在饭桌前坐下。
苏念正好端着一个盘子过来,将最后一样早餐稳稳放在桌上。
盘子里,是几个金黄油亮的饼,表面煎得微微焦黄,散发着勾魂摄魄的香气。
“这是什么?”顾景琛问。
“咸鱼肉饼。”苏念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小小的得意。
“用前几天晒好的咸鱼干,拆了肉,混着新鲜的猪肉末,还有我上山采的野菌子一起剁碎做的。你尝尝,保证你没吃过。”
顾景琛夹起一个,咬了一大口。
饼皮加了少许面粉,煎得焦香酥脆。
内里的馅料却松软丰腴,汁水饱满。
猪肉的醇厚,菌子的鲜美,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咸鱼的咸度,只留下一股独特的、经风干发酵后才有的咸香滋味。
咸、鲜、香,三种味道在口中层层迸发,瞬间唤醒了每一个沉睡的味蕾。
太好吃了。
顾景琛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咀嚼的速度都快了几分。
他三两口解决一个,又迫不及待地夹起第二个。
苏念就坐在他对面,单手撑着下巴,笑盈盈地看他吃。
她喜欢看他吃饭的样子。
看他把嘴巴塞得满满的,腮帮子鼓鼓地动着,脸上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满足。
这让她觉得,自己在厨房里的一切忙碌,都充满了意义。
一顿早饭,顾景琛一个人就扫荡了四个咸鱼肉饼,还喝了两大碗小米粥。
吃完,他满足地靠在椅背上,摸了摸自己愈发厚实的腰腹。
“我今天要去团里销假了。”他开口。
“伤都好了?”苏念有些担心。
“差不多了。”顾景琛活动了一下肩膀,“再待下去,骨头都要生锈了。”
更重要的是,再被她这么喂下去,他怕自己真要胖得穿不进军装。
虽然他一点也不讨厌这种“幸福肥”,但身为军人,保持标准体型是刻在骨子里的自觉。
苏念了解他的脾性,没再多劝,只叮嘱道:“那你自己当心,别再让伤口裂开。中午回来吃饭吗?”
“不回了,在部队食堂吃。”顾景琛说,语气平淡。
苏念却从他这平淡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嫌弃。
她忍不住笑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这个男人的胃,算是被她彻底养刁了。
吃完早饭,顾景琛换上笔挺的军装准备出门。
苏念送他到门口,极自然地伸手,帮他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领。
“晚上我给你做海鲜焖面。”她仰头看他。
顾景琛的眼睛又亮了,重重点头,沉声应道:“好。”
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苏念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能用美食,把一个冰山兵王改造成一个会为了一口吃的而期待回家的忠犬丈夫,这种成就感,简直无与伦g比。
……
顾景琛回到部队,先去团部销假。
团长关切地问了伤势,又表扬了他在任务中的表现,最后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先别参加高强度训练,以恢复为主。
从团长办公室出来,顾景琛径直走向训练场。
场上热火朝天,战士们的呼喝声此起彼伏。
他主管的三营,正在进行四百米障碍跑训练。
顾景琛没有上前,只站在一棵大树的阴影下,沉默地观察着。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正在奔跑、跳跃、攀爬的战士。
看着看着,他的眉头,拧了起来。
不对劲。
战士们的状态,很不对劲。
训练流程没错,口号也响亮,但许多人的动作都透着一股绵软无力。
尤其是在通过独木桥和高板墙这种需要极强爆发力的项目时,不少人都出现了失误,动作迟缓,远没达到他平时的标准。
整个队伍,都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感。
这不是他带出来的兵该有的样子。
他的三营,向来是全团的尖刀!
可现在,这些他引以为傲的士兵,一个个都像霜打的茄子。
“营长!”警卫员周海发现了他,快步跑来,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怎么回事?”顾景琛抬了抬下巴,示意场上,声音低沉。
周海顺着看过去,脸上浮现一丝苦笑,压低声音:“营长,您刚回来可能不知道,最近……大家的伙食,有点跟不上。”
“伙食?”顾景琛的眉头锁得更紧。
“是啊。”周海叹气,“前阵子海上天气不好,补给船半个多月才来一趟。船是来了,可拉来的大半还是土豆、白菜、冬瓜这些。肉和粮食都有限,炊事班也没办法,只能省着来。现在每顿饭,基本就是白菜汤配窝窝头,油星子都看不见。”
他忍不住抱怨:“天天这么吃,别说训练了,走路都腿软。战士们私下都说,嘴里能淡出个鸟来。”
顾景琛没有说话,脸色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想起了苏念的话,想起她当初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劲去腌制各种鱼干、海货。
未雨绸缪。
他当时只觉得她聪明能干,现在才深刻体会到,这四个字背后,是何等重要。
个人的小家,懂得储备粮食。
部队这个大家,却因补给问题,让战士们连最基本的能量都无法保证。
中午,开饭时间。
顾景琛没回家,跟着周海去了部队大食堂。
人还没走进食堂,一股熟悉的、寡淡的味道就飘了出来。
那是水煮白菜和粗粮混合的气味,单调,乏味,勾不起任何食欲。
食堂里,战士们排着长队,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搪瓷大碗,从窗口打到一勺清汤寡水的白菜,和两个颜色发黄的窝窝头。
顾景琛也拿起碗,排在队伍最后。
轮到他,炊事班的战士看见是他,手明显抖了一下,想从锅底给他多捞点干货。
“跟他们一样。”顾景琛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炊事班的战士不敢违抗,只能按标准给了他一份。
顾景琛端着碗,在角落坐下。
他看着碗里的东西。
一碗汤,不如说是白菜水。几片煮得发黄的菜叶,孤零零飘在近乎透明的汤水上,看不见一丝油花。
两个窝窝头,用玉米面和不知名的杂粮粉混合而成,又干又硬。
这就是他的兵,每天的午餐。
顾景琛拿起一个窝窝头,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
粗糙的口感磨着口腔,一股生涩还带着点霉味的杂粮味道,瞬间占据了味蕾。
窝窝头很硬,需要用尽力气咀嚼,咽下去的时候,甚至有些划嗓子。
他又喝了口所谓的“白菜汤”。
淡。
除了淡,就是白菜被煮烂后的生涩味。
顾景琛的咀嚼,慢慢停了下来。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今早苏念做的那盘咸鱼肉饼。
金黄焦香的外皮,松软多汁的内馅,咸鲜交织的口感……
他又想起前几天,他从任务归来,喝下的那碗滚烫的海鲜粥。
软烂的米粒,鲜甜的虾仁,暖到心底的温度……
还有那油光发亮的红烧猪脚,奶白浓郁的鱼干锅,葱香四溢的家常饼……
一幕幕,一道道,清晰地在他脑中闪过。
他再低头,看看自己碗里这难以下咽的食物。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情绪,轰然冲上心头。
那不是嫌弃。
是心疼,是愤怒,更是一个指挥官深深的愧疚。
他自己,因为有了苏念,每天吃着她精心做的饭菜,身体一天比一天强壮。
可他的兵,这些跟他一样戍卫边疆、每天进行高强度训练的年轻战士,却只能靠这些东西果腹!
这哪里是吃饭?
这是填塞!
这样的伙食,别说提供训练所需的能量,连维持最基本的生命活动都显得捉襟见肘。
长期下去,战士们的身体都要被拖垮!
他环顾四周,看到战士们都在沉默地、机械地往嘴里塞着东西,许多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麻木。
他们不是不想吃好的,而是在这种环境下,不得不习惯。
可他不能习惯。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兵,因为吃不好,而搞垮了身体!
“啪!”
他将手里的半个窝窝头,重重拍在桌上。
突如其来的巨响,让整个食堂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朝他看来。
顾景琛没有理会任何目光,他站起身,端起那个几乎没动的饭碗,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食堂。
他周身的气压低得骇人。
“营长……”周海连忙跟上,满脸担忧。
“去把各连连长和指导员,都叫到我办公室开会。”
顾景琛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朝营部走去。
半小时后,三营的主要干部,都聚集在顾景琛的办公室里。
气氛压抑得可怕。
顾景琛坐在桌后,一言不发。
那碗从食堂带回来的饭菜,就摆在他手边,像一个无声的、沉重的罪证。
几个连长和指导员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都尝尝。”顾景琛终于开口,指了指那碗饭菜。
众人一愣。
“怎么?不敢尝?”顾景琛的目光,刀子一般从每个人脸上一一扫过,“还是说,你们平时吃的,比这个好?”
没人敢说话。
一连长硬着头皮上前,拿起窝窝头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只嚼了一下,脸就皱成了苦瓜。
“营长,这……”
“这就是我们战士每天吃的午饭。”顾景琛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我想问问你们,吃着这样的饭,战士们下午还有力气训练吗?这个月,我们的四百米障碍成绩下滑了多少,你们心里有数吗?”
众人齐齐低下头,脸颊发烫。
“我今天在训练场看了一上午,一个个有气无力,动作变形!”顾景琛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碗被震得跳起,汤水溅了出来,“我以前教你们的,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不是的,营长。”二连指导员连忙解释,“实在是……伙食跟不上,战士们普遍反映,身上没劲儿。”
“所以,这就是你们心安理得看着训练成绩下滑的理由?”顾景琛眼神逼人,“伙食跟不上是事实,但这个问题,有没有人向上面反映过?还是说,你们觉得,我们的兵,就只配吃这些?”
办公室里,落针可闻。
顾景琛胸膛剧烈起伏,强压下心头的火气。
他知道,冲这些人发火,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同样,带不出好兵的干部,也不是好干部。”他的声音恢复了冷静,但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众人心上。
“伙食问题,看似是后勤的事,但它直接关系到部队的战斗力!战士们吃不饱,就没有体能!没有体能,一切训练都是空谈!上了战场,就是活靶子!”
他停下脚步,看着众人,一字一顿。
“这个问题,我,绝不容忍。”
“从今天起,各连队,把战士们的伙食情况、身体状况,做一份详细报告,明天早上交给我。我要拿着这份报告,去找团长,找政委。就算是捅到师部去,我也要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他的话,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在场的干部们看着他坚毅的侧脸,听着他铿锵有力的话语,只觉得一股热血从心底直冲头顶。
“是!营长!”众人齐声应道,声震屋瓦。
散会后,顾景琛独自坐在办公室。
向上面反映问题,只是第一步。海岛物资匮乏,后勤保障困难,这是客观事实,短时间内难以根治。
靠补给,终究是被动的。
必须主动出击。
他的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苏念的身影。
他想起她用最普通的海鱼和野菜,就能做出惊艳的美味。
想起她晾晒的鱼干、海带,腌制的虾酱、咸蟹。
她总有办法,把那些不起眼的东西,变成餐桌上的惊喜。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渐渐成形、清晰。
或许……解决这个难题的钥匙,就在自己家里。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
他忽然迫不及待地想回家,想跟她说说这件事,想听听她的看法。
他拿起桌上的军帽,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他知道,这或许会给苏念带来麻烦。
但他更相信,如果是为了让战士们能吃上一口好饭,以她的善良和聪慧,她一定愿意帮忙。
毕竟,她可是那个能用一碗粥,就把他从地狱拉回人间的,无所不能的苏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