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更新时间:2025-12-30 09:56:13

顾景琛离开的第五天,海岛下了一场秋雨。

雨不大,淅淅沥沥,裹挟着湿冷的风,给整个军属大院蒙上了一层灰翳。

空气里是潮湿的泥土气,还混着一股海腥味。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院子里晾晒的衣物早已收回,往日的热闹不见了踪影,只剩一片沉闷的死寂。

苏念坐在灯下。

她手里是那件快要成形的男式衬衫,低着头,一针一线,缝得格外专注。

缝纫机的声音在空屋里会显得很响,她没用,只是一针针地手缝。

指尖触碰布料,穿针,引线,拉紧。

这个缓慢重复的动作,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安宁。

他走了五天了。

第一天,她照常生活,打扫,洗衣,整理他留下的东西,骗自己他只是去封闭训练,晚上就回。

第二天,不习惯的感觉开始冒头。

屋子太大,太空,只听得见她一个人的呼吸。吃饭时,对面的空位让嘴里的饭菜都失了味道。

第三天,一股紧张不安的气氛在军属大院里弥漫开。

没人知道男人们的任务是什么,但干部们偶尔路过时那凝重的脸色,让女人们嗅到了危险。

刘梅来找过她,眼眶是红的,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后只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说有事大家互相照应。

第四天,苏念把家里的存粮清点了一遍。

鱼干,咸肉,海带丝,还有那几坛子香气愈发浓郁的海鲜酱。

她告诉自己,都是他爱吃的,等他回来,要做最丰盛的一顿。

今天,第五天。

她的心,从最初的慌乱,沉淀成一种近乎执拗的等待。

她不再去想任务有多危险,不再猜测归期。

所有的思念和担忧,都揉进了手里的针线,化作了厨房里那锅永远温着的粥。

厨房的小炉子上,砂锅里的小米粥“咕嘟咕嘟”地滚着热气。

新收的小米,几颗红枣,一点她自己晒的干贝,小火慢熬。

每晚,她都会熬上一锅。

睡前,再把砂锅放进另一个装了热水的大锅里,用厚厚的棉被捂严实。

这样,无论他下半夜哪个钟点回来,推开门,就能喝上一碗滚烫的粥。

若他今晚不回,这锅粥便是她第二天的早饭。

到了晚上,她会再熬一锅新的。

周而复始。

这已经是第五锅了。

雨声渐停,只余屋檐滴水的“滴答”声。

夜深了,海岛沉沉睡去。

苏念缝完最后一截袖口,打结,剪断线头。

她举起衬衫,在灯下细细端详。尺寸是按他最新的体型量的,肩膀特意放宽了,腰身也留了余量。她选了最柔软的棉布,贴身穿一定很舒服。

她将衬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

做完这一切,她去厨房探了探那锅粥的温度。

很好,依旧滚烫。

关了灯,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她睁着眼,全无睡意。

她开始想他。

想他初次吃到她做的菜时,那故作镇定却亮得吓人的眼睛。

想他默默跟在她身后,在她差点摔倒时,那个坚实又滚烫的怀抱。

想他为了给她换白面和糖,嘴上只说是炊事班换的。

想他一口气吃掉四个奶香馒头的满足。

想他接受“幸福肥”设定时,那又气又无奈的表情。

还有他离开前,那个回头。

那一眼里,有太多她从前未见过的东西。牵挂,不舍,还有一丝……她能读懂的依赖。

苏念翻了个身,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

枕头上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凜冽的,混合着汗水与阳光的味道。

顾景琛,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我等你回家吃饭。

不知过了多久,苏念正迷迷糊糊,将睡未睡。

院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熟悉的脚步声。

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散,可苏念的心脏,却在那一瞬,重重一跳!

她瞬间惊醒,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脚步声停在了门口。

紧接着,是钥匙插进锁孔的,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是他!

苏念像被装了弹簧,从床上一跃而起,连鞋都忘了穿。

她赤着脚,几步冲到门边。

当她猛地拉开房门时,一个高大而疲惫的身影,正静静地立在门外。

真的是他。

顾景琛站在门口的阴影里,身上是离开时的作训服,只是已经看不出本色,沾满了泥浆和干涸的暗色痕迹。

海风的咸,硝烟的焦,还有血的腥。

一股刺鼻又令人心悸的气味,扑面而来。

他脸上蹭着黑灰,嘴唇干裂起皮,下巴冒出青黑的胡茬。那张被苏念养得圆润了些的脸,此刻又瘦削下去,线条重新变得锋利。

整个人,像刚从一场残酷的风暴里挣脱,写满了倦意。

唯独那双眼睛没变。

当他看到开门的苏念时,那双在黑夜里依旧锐利的眸子,瞬间就亮了。

所有的疲惫、冷硬和戒备,都在看见她的那一刻,迅速融化,只剩下回家的,卸下所有防备的温和。

“我回来了。”

他的嗓音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透着极致的疲惫。

苏念看着他,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讲不出。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瞬间模糊了视线。

她没哭出声,只是死死咬住嘴唇,用力地点头。

她侧身让开路。

顾景琛迈步进来。

随着他的进入,屋里那股温暖的、属于家的气息,仿佛被他身上那股寒气和硝烟味冲淡了。

苏念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寒夜,快步走到灯前,将灯光调亮。

光线之下,她看得更清楚了。

他的左手手背上,一道长长的划痕已经结痂。作训服的裤腿上,有一个破口,隐约可见里面包扎的纱布。

苏念的心脏一阵抽痛,疼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顾景琛也看到了她眼里的泪光和心疼。

他想说点什么,可身体的疲惫让他连开口都觉得费力。他只是将身上沉重的装备,包括那把从未离身的步枪,一件件卸下,轻轻靠在墙角。

放下所有负重的那一刻,他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

苏念立刻冲过去扶住了他。

他的手臂很沉,隔着衣服都能感到肌肉的僵硬,和身体不正常的冰冷。

“先坐下。”苏念扶着他,让他坐在桌边的椅子上。

顾景琛顺从地坐下,整个人的重量都靠在了椅背上。

他环顾着这个家。

窗明几净,桌椅整洁,空气里没有一丝霉味,只有淡淡的好闻的皂角香。

这里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又好像更暖了。

这股暖意,让他那根在外面绷了五天五夜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排山倒海般的疲惫瞬间淹没了他。

他靠在椅背上,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再动。

苏念没有多问,转身快步走进厨房。

很快,她端着一个托盘出来。

托盘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一小碟用香油拌过的咸菜丝。

她将托盘轻轻放在顾景琛面前。

小米粥熬得金黄浓稠,点缀着饱满的红枣和细白的干贝丝。一股温柔的、混着米香与枣甜的香气袅袅升起,驱散了屋里那股硝烟味。

顾景琛的目光,直直地落在那碗粥上,久久未动。

他不用问,也知道这碗粥的来历。

这五天,在海上,在荒岛,狂风,巨浪,冰冷的海水,与敌人短兵相接的凶险。他们啃着又冷又硬的压缩饼干,喝着带咸味的水。

每一个冰冷的夜晚,当他在礁石上短暂阖眼时,脑子里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家里这盏温暖的灯,和那个会为他备好热饭热菜的女人。

他从没想过,对一个地方,对一个人的思念,会如此具体。

具体到,就是一碗热粥,一口热饭。

现在,这碗他想了无数遍的热粥,就摆在面前。

不用等,不用催。

她好像算准了他今晚会回来,一切都准备得刚刚好。

他的眼眶,猛地一热。

“快吃吧,还是烫的。”苏念把勺子递到他手里,声音很轻。

顾景琛接过勺子,手有些抖。

他舀起一勺,吹了吹,送进嘴里。

粥的温度正好,不烫口,却足以熨帖冰冷的胃。小米软烂,入口即化,红枣的甜,干贝的鲜,融合成一种简单、纯粹,却又无比妥帖的味道。

一股暖流从食道一路向下,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

那不只是食物的热量。

那是一种被珍视,被等待,被牵挂的暖。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勺接着一勺,沉默地喝着粥。

动作不快,甚至有些迟缓,却透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他吃的不是粥,是支撑他熬过这五天五夜的信念。

苏念就坐在他对面,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不问任务,不问伤口,不问归期。

她只是看着他,看着他喝完一碗,然后自然地起身,去厨房为他添了第二碗。

当顾景琛喝下第二碗粥的最后一口时,他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身体里的寒气被彻底驱散,僵硬的肌肉也开始放松。骨头缝里那股疲惫感还在,却不再是紧绷的痛苦,而是一种可以坦然接受的倦意。

他放下碗,抬起头,看向苏念。

她正静静地望着他,眼睛里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嘴角却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满足的笑。

她的脸上,也带着几分憔悴,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这几天,她也没睡好。

顾景琛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揉过,又酸又软。

他想说“谢谢”,又觉得这两个字太轻。

他想说“爱你”,又觉得这三个字太突兀。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布满厚茧的右手,越过桌子,轻轻握住了苏念放在桌上的手。

他的手很冰,还带着海水的潮气。

她的手,很暖,很软。

当他的手掌握住她的那一刻,苏念的身体微微一颤。

他没有用力,只是将她小小的手整个包裹在自己的掌心,然后用粗糙的拇指,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反复地摩挲。

苏念瞬间就懂了。

懂了他平安归来的庆幸,懂了他对这碗粥的感激,懂了他对她无声等待的珍视,更懂了他那份深埋心底、不曾宣之于口的深情。

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她没有挣脱,而是反手,更紧地握住了他。

“回来就好。”她带着浓重的鼻音,轻声说,“回来就好。”

顾景琛看着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柔软。

他将她的手拉到自己唇边,低下头,在那被泪水打湿的手背上,印下了一个带着胡茬刺感的、轻柔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