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更新时间:2025-12-30 07:00:54

陈文远离开后,茶馆里恢复了安静。

林见月独自坐在圆桌前,目光落在摊开的古画上。阳光从西窗斜射进来,在绢本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光带中细小的尘埃缓缓飘浮,像无数微小的星辰。画中的仕女在光线下显得更加鲜活,淡绿的衣裙仿佛在微风中轻轻拂动,抚琴的手指纤巧而优雅,侧脸望着窗外的眼神空渺而哀伤。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了很久。

直到阳光从画上移开,移到地面上,移到墙角,最后渐渐暗淡。黄昏来了,暮色四合,巷子里传来归家的人声,炊烟升起,饭菜的香气飘进茶馆。

林见月没有动。

她还在看画,看画中的仕女,看那模糊的题诗,看那架古琴,看窗外那些盛开的桃花。她的手指轻轻抚过画面,指尖能感觉到绢布的细腻纹理,能感觉到墨迹的细微凸起,能感觉到……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不是恐惧,不是阴森。

是悲伤。

深沉的,绵长的,跨越了漫长时光的悲伤。

就像陈文远背诵的那几句诗:“春深独坐小楼东,琴音渺渺诉情衷。旧稿未成身先死,留得残诗在画中。”

旧稿未成身先死。

又是未完成的心愿,又是被辜负的心血。

林见月想起桂花树下的那本诗稿,想起那个叫“婉”的女子。同样的才情,同样的遗憾,同样的等待。只是“婉”等来了她,而画中的这位仕女,等了更久,久到魂灵困在画中,夜夜吟诗,无人能懂。

她该怎么做?

像对待林将军的牌位那样,奉一杯茶,写下慰藉的话语?

像对待迷路的孩子那样,哼一首歌,指引归途?

还是像对待“婉”的诗稿那样,寻找后人,让心血得见天日?

她不知道。

因为每个“客”都是独特的,每个执念都需要不同的方式来了却。没有固定的方法,没有标准的答案,全凭掌柜的心去感受,去判断。

林见月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她走到柜台后,拿出不归壶,开始烧水。

井水,炭炉,火苗跳跃。水开后,她温壶,倒掉,再重新灌入热水。然后从祖母留下的那包“待客用”茶叶中,取出一小撮,投入壶中。

茶叶在热水中舒展开来,那股清雅的、混合着山雾晨露和古老森林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比平时更加浓郁,更加悠长。茶汤是清亮的琥珀色,在渐渐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她倒了三杯茶。

一杯放在画的左侧——东方,主生发。

一杯放在画的右侧——西方,主肃杀。

最后一杯,她端在手中,在画前坐下。

然后,她闭上眼睛,双手捧着茶杯,让茶汤的热气蒸腾到脸上,吸入鼻腔,渗入肺腑。那股奇特的香气在体内流转,带来一股温暖的、清明的感觉,让她的心神渐渐沉静,渐渐空明。

她在心里默念:告诉我你的故事。告诉我你的遗憾。告诉我,怎样才能让你安息。

默念三遍。

然后,她睁开眼睛,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

茶汤温热,滑过喉咙,带来那股熟悉的暖流。但这一次,暖流没有在体内扩散,而是全部涌向她的双手——捧着茶杯的双手。

茶杯开始微微发烫。

不是烫手的烫,是另一种更温和、更内敛的热度,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茶杯里苏醒,在茶汤里融化,顺着她的指尖,渗入皮肤,渗入血脉,渗入……意识。

林见月没有松手。

她紧紧捧着茶杯,眼睛死死盯着画中的仕女。

然后,世界开始变化。

不是眼前的世界变化,是脑海里的世界。就像前几次通感那样,无数画面、声音、情绪,像潮水般涌来,瞬间将她淹没。

但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完整。

*

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春天的午后。

阳光很好,透过雕花窗棂照进一间精致的小楼。楼里陈设雅致,有书架,有琴案,有书桌,桌上摊着宣纸,纸上写满了娟秀的字迹。窗台上摆着几盆兰花,正开着淡紫的花朵,幽香阵阵。

一个女子坐在窗前。

正是画中的仕女。

但此刻的她,不是画中那般哀伤空渺,而是鲜活的,有生气的。她约莫十八九岁,穿着淡绿色的衣裙,发髻简单挽着,只用一根玉簪固定。她侧对着窗户,手里握着一支毛笔,正在宣纸上写字。阳光照在她脸上,能看清她秀丽的眉眼,白皙的皮肤,专注的神情。

她写得很认真,一笔一划,工整而娟秀。偶尔会停下来,托腮思考,眉头微蹙,然后又继续写。写写停停,时而微笑,时而叹息。

林见月“看”向宣纸上的字。

是诗。

一首七言绝句,刚刚写完最后一句:“……独对残灯忆旧年。”

字迹和画上题诗的一模一样,正是这个女子的笔迹。

女子放下笔,拿起诗稿,轻轻念了一遍。声音很轻,很柔,像春风吹过琴弦,清越动人。念完,她叹了口气,眼神有些怅惘。

“还是不够好……”她低声自语,“总少了点什么。”

这时,楼下传来脚步声,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孩端着茶盘上来:“小姐,该歇歇了,喝杯茶吧。”

女子抬起头,笑了笑:“放着吧,我再改改。”

“小姐,您都改了三遍了。”丫鬟把茶放在桌上,“夫人说了,让您别总待在屋里,多出去走走。今天天气好,园子里的桃花都开了,可好看了。”

女子看向窗外,眼神有些向往,但最终还是摇摇头:“诗稿还没改好,我不想出去。你帮我把门带上,别让人来打扰。”

丫鬟无奈,只好退下。

门关上了,小楼里又恢复了安静。女子重新拿起诗稿,继续琢磨。阳光在窗棂上缓缓移动,从东移到西,从明亮变得柔和。她一直坐在那里,改诗,念诗,再改,再念。

直到夕阳西下,暮色降临。

丫鬟又来点灯,送晚饭。女子匆匆吃了点,又回到书桌前。灯下,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单薄而执着。

这样的画面持续了很多天。

女子总是坐在窗前,写诗,改诗,弹琴,偶尔对着窗外的桃花发呆。她的生活很简单,很安静,除了丫鬟,很少有人来打扰。她似乎很享受这种独处的时光,沉浸在诗词和琴音的世界里,自得其乐。

但林见月能感觉到,她心里有某种缺憾。

不是物质上的缺憾——从房间的布置、衣着打扮来看,她家境应该不错。是精神上的缺憾:无人能懂她的诗词,无人能懂她的琴音,无人能和她交流这些内心深处的东西。

就像她某天在诗稿边写的一行小字:“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她很孤独。

*

画面跳跃。

这次是一个雨夜。

小楼里点着灯,女子没有在书桌前,而是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雨。雨很大,敲打着瓦片,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风吹进来,带着雨丝的凉意,吹动了她的衣裙和发丝。

她手里拿着一张信笺。

信笺已经有些皱了,显然被反复看过很多遍。上面的字迹很陌生,是男子的笔迹,刚劲有力。林见月努力“看”清内容——

“……兄已抵京,一切安好。勿念。所托之事,已有眉目。待诗稿整理完毕,即可付梓。妹之才情,必不掩于深闺……”

付梓。

出版。

女子的诗稿,要出版了。

林见月心里一动。原来她有兄长在京城,在帮她整理诗稿,准备出版。这应该是她最大的心愿——让自己的心血被世人看见,不被埋没在深闺之中。

女子看着信,看了很久。然后她走到书桌前,打开一个木匣子。匣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厚厚一叠诗稿,都是她这些年写的。她小心地拿出来,一页一页地整理,按时间顺序排列,用丝线装订成册。

一共两册。

上册是她早年的作品,比较稚嫩,但灵气十足。下册是近几年的作品,更加成熟,更加深刻。她尤其珍视下册,那是她心血凝聚之作。

她把两册诗稿并排放在桌上,轻轻抚摸着封面,眼神温柔而充满期盼。

“终于……要见天日了。”她低声说,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喜悦。

然后她开始写信。写给京城的兄长,告诉他诗稿已经整理好,随时可以寄出。她写得很认真,很详细,叮嘱哪些诗要放在前面,哪些诗要修改,哪些典故需要加注……

写到一半,她忽然咳嗽起来。

起初是轻微的咳嗽,后来越来越剧烈,她用手帕捂住嘴,咳得弯下腰。等咳嗽平息,手帕上赫然有一抹刺眼的鲜红。

她看着那抹红色,愣住了。

良久,她苦笑一声,把手帕折好,塞进袖子里。然后继续写信,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林见月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

画面再次跳跃。

这次,小楼里的气氛完全变了。

不再是安静祥和,而是压抑,沉重。丫鬟进进出出,神色慌张。有郎中模样的人来了又走,摇头叹息。女子的咳嗽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剧烈,每次咳嗽都会带出血丝。

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睛依然明亮。她看着床边的母亲——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妇人,轻声说:“娘,诗稿……寄出去了吗?”

母亲擦着眼泪:“寄了,昨天就寄了。你别操心这些,好好养病。”

“那就好……”女子松了口气,眼神望向窗外。

窗外是春天,桃花开得正盛,粉红的花瓣在风中飘落,像一场温柔的雨。但她的眼神很空,很渺远,像是在看桃花,又像是在看更远的地方。

“我想……再看看我的诗稿。”她说。

母亲从书桌上拿来那两册诗稿——只有上册,下册不在。女子接过上册,轻轻翻动着,手指抚过那些娟秀的字迹,眼神温柔得像在看自己的孩子。

“下册呢?”她问。

母亲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下册……下册也一起寄给你哥哥了。他说要一起出版。”

女子盯着母亲,看了很久。然后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林见月能感觉到,她知道母亲在说谎。下册没有寄出去,还在这里,在某个地方。但她没有戳破,只是沉默。

接下来的日子,女子的病情急剧恶化。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来,会问诗稿的事,问京城有没有回信。得到的答案总是“还没有”“再等等”。

她在等。

等诗稿出版的消息,等心血被世人看见的那一天。

但她没有等到。

一个春深的夜晚,雨下得很大。女子突然从昏睡中醒来,精神出奇地好。她让丫鬟扶她坐起来,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的雨。

“把我的琴拿来。”她说。

丫鬟拿来古琴,摆在床边。女子伸出手,轻轻拨动琴弦。琴音在雨夜里响起,清越,哀婉,像在诉说,像在哭泣。她弹的是一首很老的曲子,林见月听不懂,但能感觉到曲中的悲伤和不甘。

弹到一半,她的手停了下来。

琴音戛然而止。

她看着窗外,看着雨中飘零的桃花,轻声念道:

“春深独坐小楼东,琴音渺渺诉情衷。旧稿未成身先死,留得残诗在画中。”

念完,她笑了。

笑容很淡,很苦,像雨中凋零的桃花。

然后,她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

画面变得混乱。

女子的葬礼,简单而冷清。母亲哭得几乎昏厥,兄长从京城赶回来,跪在灵前久久不起。丫鬟收拾遗物,把那些诗稿、书信、琴谱一一整理。

“这些……怎么办?”丫鬟问母亲。

母亲看着那两册诗稿,上册是女子整理好的,下册是散乱的稿纸。她沉默了很久,然后说:“上册……随她去吧。她等了这么久,就让她带走吧。”

“那下册呢?”

“下册……”母亲的眼神复杂,“不能留。留着,只会让人想起她,想起她的病,想起她的……命。烧了吧。”

“可是小姐她……”

“烧了!”母亲厉声说,眼泪又流下来,“难道你要我每天看着这些字,想起她是怎么死的吗?!”

丫鬟不敢再说话。

于是,在女子的棺木下葬那天,她的诗稿下册,被母亲放进了棺木,作为殉葬品,和她一起埋进了黄土。

而上册,被兄长带回了京城。他原本打算履行诺言,整理出版,但回到京城后,他仕途受挫,家道中落,自身难保,出版诗稿的事一拖再拖,最终不了了之。那册诗稿,也不知道流落到了哪里,也许被变卖,也许被遗弃,也许在某次战乱中化为了灰烬。

而女子自己呢?

她的魂灵没有往生。

因为执念太深。

诗稿未成,身先死。心血被埋没,心愿未了。她不甘心,她放不下。于是她的魂灵附着在了那幅画上一—那幅她生前最珍爱的、画着她抚琴场景的画。

画被家人收藏,一代代传下来。但她的魂灵一直困在画中,出不来,也散不去。她夜夜吟诗,希望有人能听见,能懂她,能完成她未了的心愿。

可是几十年,上百年过去了,画换了一个又一个主人,却从来没有人真正听懂她的吟诗,听懂她的悲伤。他们要么当作幻觉,要么当作闹鬼,要么想把画处理掉。

直到传到陈文远的祖父手中。

祖父是个懂画的人,看出了画中的灵气,一直珍藏着。但他也听不见画中的吟诗——也许是因为年纪大,听力不好;也许是因为心不静,感受不到。

直到祖父去世,画传到陈文远手中。

陈文远年轻,敏感,而且——他失眠。夜深人静时,他听到了画中的吟诗,看到了画中的影子。他吓坏了,想摆脱,却摆脱不掉。

于是,画被带到了不归茶馆。

带到了林见月面前。

*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然后像退潮般迅速褪去。

林见月猛地睁开眼睛。

她还在茶馆里,还坐在圆桌前,手里还捧着那杯茶。但茶已经凉了,彻骨地凉。她的脸上湿漉漉的,全是眼泪,止不住地流。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痛,喘不过气。喉咙发紧,鼻尖酸涩。

那种磅礴的、不属于她的悲伤和遗憾,还残留在她的身体里,沉甸甸的,压得她几乎要跪倒在地。

她放下茶杯,双手撑在桌面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桌面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她看着那幅画。

画中的仕女依旧侧着脸,抚着琴,望着窗外。但此刻,在林见月眼中,她不再是画中一个静止的形象,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在漫长时光中孤独等待的灵魂。

等了上百年。

等一个懂她的人。

等一个能完成她心愿的人。

“我……懂了。”林见月对着画,声音嘶哑,“我懂你的诗,懂你的琴,懂你的不甘,懂你的遗憾。”

画静默无声。

但林见月能感觉到,画中的气息微微波动了一下,像是叹息,又像是……回应。

她擦干眼泪,站起身。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现在是要解决问题的时候。

诗稿下册被殉葬,早已腐烂在地下。诗稿上册流落无踪,也许早已损毁。画中的仕女,她的执念是诗稿未成,心血被埋没。要了却这个执念,就必须让她的诗被看见,被欣赏,被理解。

可是诗稿都没了,怎么让人看见?

难道要挖开她的坟墓,去找那本已经腐烂的下册?不可能。且不说找不找得到,就算找到了,也早就烂成泥了。

那怎么办?

林见月皱眉沉思。

也许……可以从画本身入手?画上有题诗,虽然模糊,但还能辨认出一些。陈文远也记得她吟诵的一些残句。把这些残句整理出来,配上画,编成一本小册子?或者……

她正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执念乃虚妄,毁画即可根除。”

林见月浑身一僵。

她缓缓转过身。

墙角那片浓稠的阴影中,裴昭的身影缓缓浮现。不是像墨老那样从壶里飘出来,而是从阴影中“生长”出来,从二维变成三维,从虚无变成实体。

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古装,宽袖长袍,面容精致冰冷,眼睛纯黑如墨。他站在那里,双手负在身后,身姿挺拔得像一杆枪。周身散发着那股熟悉的、冰雪般的气息,所过之处,连空气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

他看也没看林见月,目光直接落在桌上的古画上,眼神冷漠得像在看一件死物。

“此画困灵百年,怨气已生。留之无益,反受其扰。”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以冥火焚之,魂灵自散,执念自消。简单,彻底。”

林见月的心沉了下去。

毁画。

焚画。

让魂灵消散,让执念消失。

这就是裴昭的方法——地府的方法。直接,粗暴,有效,但……残忍。

“不行。”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裴昭终于看了她一眼。那双纯黑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深不见底的冰冷:“为何不行?”

“因为她的执念不是怨,是憾。”林见月直视着他的眼睛,虽然心里发怵,但没有移开目光,“她不是厉鬼,没有害人。她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的心血被埋没,不甘心自己的才华无人知晓。这不是罪,不该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对待。”

“极端?”裴昭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林见月,你可知,执念滞留阳间,本就是违逆天道。百年不散,更是扰乱了阴阳秩序。我以冥火焚之,是替天行道,是维护规矩。何来极端之说?”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林见月说,“不,魂灵也是活的。她有她的苦衷,有她的遗憾。我们开茶馆,不就是为了帮他们了却遗憾,送他们安息吗?如果一遇到问题就毁掉,那和地府的……刑场有什么区别?”

她本想说“刽子手”,但话到嘴边改了口。

裴昭盯着她,那双纯黑的眼睛深不见底,看不出在想什么。良久,他缓缓开口:“所以,你想如何?”

“我想帮她。”林见月说,“帮她完成心愿,让她的诗被看见。然后,她会自己离开,安心往生。”

“诗稿已毁,如何完成?”

“总会有办法的。”林见月转身,看着桌上的画,“画上有题诗,陈文远记得她吟诵的残句。我可以整理出来,配上画,编成册子。或者……找到她的后人,把故事告诉他们。只要她的心血不被埋没,只要有人懂她,她的执念自然会散。”

裴昭沉默了。

他走到桌边,低头看着那幅画。修长的手指在画面上方悬停,没有触碰,但林见月能感觉到,他在“看”,在“感知”。

“百年光阴,后人早已散落,无处可寻。”他说,语气依旧冰冷,但少了那份咄咄逼人。

“找找看。”林见月说,“不试试怎么知道?”

“浪费时间。”

“值得。”

裴昭直起身,目光重新落在林见月脸上。这次,他的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不是认同,不是赞许,而是一种审视,一种探究,像是在看一个奇怪的、难以理解的存在。

“你会怎么做?”他问。

“先整理残诗。”林见月说,“然后把画和诗拿给懂行的人看,请教他们。如果这位仕女当年有些名气,或许地方志、族谱里会有记载。顺着线索,也许能找到她的后人,或者……至少找到她的完整诗作。”

裴昭没说话。

他转身,走向墙角那片阴影。就在林见月以为他要离开时,他忽然停住脚步,侧过脸,说了句:

“给你三天。”

林见月一愣:“什么?”

“三天时间。”裴昭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冰冷,但清晰,“若三天内,你能了却此缘,便依你的方法。若不能……”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

若不能,他就会用他的方法——毁画焚魂。

林见月的心一紧,但还是点了点头:“好,三天。”

阴影波动,裴昭的身影融入其中,消失不见。

大堂里又恢复了安静。

只有那幅画,静静摊在桌上,画中的仕女依旧侧着脸,抚着琴,望着窗外。

林见月深吸一口气,走到柜台边,轻声唤道:“墨老。”

不归壶冒出一缕白烟,墨老的虚影凝聚成形。他捋着胡须,看着林见月,眼神慈祥中带着担忧。

“丫头,都听见了?”

“嗯。”林见月点头,“三天时间,我得抓紧。”

“三天……有点紧啊。”墨老飘到桌边,看着画,“百年光阴,物是人非。要找她的后人,谈何容易。”

“不容易也得找。”林见月说,“墨老,您见多识广,有什么建议吗?”

墨老沉吟片刻:“首先,得确定这位姑娘的身份。看她的衣着、房间布置,应该是书香门第的小姐。画上有题诗,虽然模糊,但还能看出些字。你去找个懂古籍修复的,看看能不能辨认得更清楚些。”

“古籍修复?”

“对。博物馆、图书馆,或者大学里,应该有这样的人。他们擅长处理旧书画,也许能有办法。”

林见月眼睛一亮。对,陈文远就是在博物馆工作的,他或许认识这样的人。

“其次,”墨老继续说,“如果她是本地人,地方志里或许会有记载。你可以去市图书馆的地方志阅览室查查。清末民初,能写诗作画的闺秀不多,如果有记载,应该能找到。”

“好,我明天就去。”

“最后,”墨老看着林见月,眼神严肃,“丫头,你要有心理准备。百年过去了,她的后人可能早就迁走了,散落了,甚至……绝嗣了。如果找不到,你怎么办?”

林见月沉默了片刻。

“如果找不到后人,我就把她的诗整理出来,自己想办法传播。”她说,“发在网上,印成小册子,送给喜欢诗词的人。总之,一定要让她的诗被看见。这是她的心愿,我必须完成。”

墨老看着她,良久,笑了。

“好,有志气。”他说,“那就去做吧。需要帮忙的时候,叫我。”

虚影消散,白烟缩回壶中。

林见月走到桌边,小心地卷起古画,用丝绸包好,放回锦盒。然后她拿出纸笔,开始记录。

记录陈文远背诵的那些残句。

记录画上能辨认的题诗。

记录通感时看到的、女子写下的那些诗句片段。

她写得很仔细,很认真,生怕漏掉一个字。夜深了,烛光跳动,影子在墙上晃动。她一直写到半夜,才整理出十几首残诗——有些只有两句,有些只有四句,没有一首是完整的。

但这已经是她能做的全部了。

她看着那些残诗,心里沉甸甸的。

“春深独坐小楼东,琴音渺渺诉情衷。旧稿未成身先死,留得残诗在画中。”

“墨痕犹湿泪已干,韶华易逝恨难平。”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字字泣血,句句含悲。

林见月合上本子,吹灭蜡烛,上楼休息。

躺在床上,她还在想那些诗,想那个女子,想那百年孤独的等待。

三天。

她只有三天时间。

第二天一早,林见月就出门了。

她先给陈文远打电话。陈文远听说她要找古籍修复师,立刻说:“我认识!我们博物馆就有专门的书画修复室。我帮你问问,看今天能不能安排。”

半小时后,陈文远回电:“安排好了,今天上午十点,你直接来博物馆,找书画修复室的李老师。他是我师父,技术很好,人也热心。”

林见月道了谢,立刻赶往博物馆。

博物馆在城东,是一栋老式建筑,青砖灰瓦,古色古香。她找到书画修复室,敲门进去。里面很安静,空气里有淡淡的浆糊和旧纸的味道。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先生正戴着眼镜,伏在工作台前,小心翼翼地处理一幅字画。

“李老师好,我是陈文远介绍来的,林见月。”

李老师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和蔼地笑了:“哦,小林啊,文远跟我说了。坐吧,什么东西要修?”

林见月拿出锦盒,小心地取出古画,在另一张工作台上摊开。

李老师走过来,只看了一眼,眼睛就亮了。

“哟,好东西。”他凑近仔细看,“绢本设色,清晚期的东西。画工不错,有灵气。就是保存得不太好,颜色有些褪,题诗也模糊了。”

“李老师,能看清题诗吗?”林见月问。

李老师拿出放大镜,凑到题诗处,仔细看了很久,又用专用的灯光从不同角度照射,还喷了些水雾,让纸张稍微湿润,字迹更清晰。

“有些字能看清,有些不行。”他一边看,一边念,“‘春深……独坐小楼东……琴音渺渺……诉情衷’……嗯,这是前两句。后面……‘旧稿未成……身先死……留得残诗……在画中’。这是后两句。署名的地方完全看不清了,只有一个字……像是‘婉’?还是‘宛’?”

婉?

林见月心里一动。又是“婉”?和桂花树下那本诗稿的作者同一个字?

是巧合,还是……同一个人?

不,时间对不上。桂花树下的诗稿是庚子年(1900年)的,而这幅画,从风格看,应该是清晚期,大概同治光绪年间,比庚子年早几十年。

也许是同名?或者,是姐妹?母女?

“李老师,能看出作者是谁吗?”她问。

李老师摇摇头:“看不出来。这种闺秀画作,很多都不署名,或者只署个字号。这幅画署名处模糊,可能是故意为之,也可能是后来磨损了。”他顿了顿,看着林见月,“这画……你从哪儿得来的?”

“一个朋友的家传之物。”林见月含糊地说,“李老师,这画上的仕女,您有没有印象?本地历史上,有没有这样一位擅长诗词书画的闺秀?”

李老师想了想:“这倒提醒我了。咱们这儿历史上,确实出过几位才女。最出名的,是晚清时候,城南苏家的苏婉如。她诗书画都很好,尤其是诗,在闺秀圈里很有名。可惜红颜薄命,二十岁就病逝了。她好像……也有一幅自画像,画的就是抚琴的场景。不过那画早就失传了,我也没见过。”

苏婉如。

婉。

林见月的心跳加快了。

“李老师,苏婉如……她的诗稿,还有流传吗?”

“应该没有了。”李老师叹气,“听说她去世后,诗稿被家人殉葬了,说是她的遗愿。唉,可惜啊,一代才女,心血就这么埋没了。”

殉葬。

诗稿被殉葬。

林见月的手微微颤抖。对上了。通感时看到的画面:诗稿下册被母亲放进了棺木,作为殉葬品。

就是她。

画中的仕女,就是苏婉如。

“李老师,苏家……还有后人吗?”她问,声音有些发干。

“苏家?”李老师想了想,“早就没落啦。清末就败了,后人散的散,走的走。听说有一支去了省城,还有一支出了国,早就没音讯了。你要找苏家后人?难啊。”

难。

但至少有线索了。

苏婉如。晚清才女。诗稿被殉葬。苏家后人散落。

“谢谢李老师。”林见月小心地收好画,“您帮了大忙了。”

“客气什么。”李老师笑道,“这画不错,好好保存。要是能多留点苏婉如的痕迹,也是好事。”

离开博物馆,林见月直奔市图书馆。

地方志阅览室在图书馆三楼,很安静,没什么人。管理员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听说她要查晚清本地闺秀的资料,很热心地帮她找。

“咱们这儿的地方志,从康熙年间开始修,一直到民国。你要查晚清,那就看光绪版的《县志》。”管理员搬来厚厚几大本,“闺秀传在‘列女’卷里,不过记载不多,就几句。”

林见月一页一页地翻。

终于在光绪版《县志》的“列女·才女”条目下,找到了短短几行字:

“苏氏婉如,邑人苏文翰之女。幼聪慧,工诗善画,尤精琴艺。年十九,以痨疾卒。著有《晓窗诗稿》二卷,未梓。殁后,稿失传。惜哉。”

只有这么几句。

没有画像,没有诗作,没有更多信息。就像历史长河中的一滴水,轻轻泛起,又轻轻消失,不留痕迹。

但林见月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

苏婉如。

《晓窗诗稿》二卷。

未梓——没有出版。

稿失传。

短短几个字,概括了她的一生,概括了她的才华,也概括了她的遗憾。

林见月拿出手机,拍下这一页。然后谢过管理员,离开了图书馆。

回到茶馆时,已是下午。

她坐在柜台后,看着手机上的照片,看着那几行字,心里沉甸甸的。

找到了身份,找到了记载,但……后人呢?

李老师说,苏家后人早就散落了,难找。

三天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

还剩两天。

她该怎么办?

*

第二天,林见月又去了几个地方。

档案馆,查苏家的族谱——只找到零星记录,苏文翰有一子一女,子名苏明远,女名苏婉如。苏明远后来去了省城,再后来就没有记载了。

文史馆,问研究本地历史的专家——专家说,苏家确实没落了,后人可能改姓了,可能迁走了,不好找。

她甚至去了民政局,想查苏姓人口的档案,但工作人员说,个人隐私,不能随便查。

一天跑下来,一无所获。

傍晚,她疲惫地回到茶馆。坐在圆桌前,看着那幅画,看着那些残诗,心里涌起一股无力感。

时间不多了。

明天就是第三天。

如果还找不到后人,裴昭就会毁画焚魂。

她不能让他这么做。

可是……她还能怎么办?

“丫头,别急。”墨老的虚影飘出来,安慰她,“还有一天呢。也许……可以换个思路。”

“什么思路?”

“不一定非要找直系后人。”墨老说,“苏婉如的才华,总有人欣赏。她的诗,总有人记得。也许……在文学圈里,有人研究过她,或者听说过她。”

文学圈?

林见月忽然想起一个人。

陈老师。

大学时的古代文学课老师,对古诗词很有研究,而且人脉广。他或许知道些什么。

她立刻给陈老师打电话。

电话接通,陈老师听她说完,沉吟片刻:“苏婉如……这个名字我有点印象。好像是晚清一个才女,诗写得不错,但流传不广。你等等,我帮你问问。”

半小时后,陈老师回电:“我问了几个研究近代女性文学的朋友,还真有人知道。省师大的张教授,他前几年带过一个研究生,论文做的就是晚清闺秀诗词研究,里面提到过苏婉如。那个研究生好像……就姓苏。”

姓苏!

林见月的心跳漏了一拍。

“陈老师,能联系到那个研究生吗?”

“我问问张教授。你等我消息。”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林见月在茶馆里走来走去,坐立不安。墨老的虚影静静飘在一旁,也显得有些紧张。

墙角那片阴影,依旧沉默。但林见月能感觉到,裴昭在看着,在等着,在计算着时间。

终于,电话响了。

是陈老师。

“联系上了。”陈老师说,“那个研究生叫苏晓,是张教授的学生,今年研二。巧的是,她就在咱们市,在图书馆做古籍整理的工作。我把你的电话给她了,她应该会联系你。”

“谢谢陈老师!”

挂断电话,林见月的心还在狂跳。

苏晓。

姓苏。

研究生,研究晚清闺秀诗词。

会是她吗?苏婉如的后人?

几分钟后,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林见月立刻接起。

“你好,是林见月吗?我是苏晓。”电话那头是个年轻的女声,很清脆,带着书卷气。

“是我。苏晓你好,陈老师跟你说了吧?”

“说了。你说你有一幅苏婉如的画,还有一些她的残诗?”

“是的。我……我想见见你,可以吗?”

“可以。明天上午十点,市图书馆一楼的咖啡厅,可以吗?”

“好,我一定到。”

挂了电话,林见月长舒一口气。

找到了。

至少,找到了一个可能的后人,一个可能懂苏婉如的人。

墨老也松了口气:“好啊,有眉目了。明天好好跟她说,把画和诗都给她看。如果她真是苏婉如的后人,如果她真懂诗,那这桩缘,就有了结的希望。”

林见月点头,心里既期待,又忐忑。

期待的是,终于有了进展。

忐忑的是,万一苏晓不是后人,或者不感兴趣,那怎么办?

但无论如何,总要试试。

她看着那幅画,轻声说:“再等等。明天,也许就能了却你的心愿了。”

画静默无声。

但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画上,给仕女的衣裙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她抚琴的手指,在月光下仿佛轻轻动了一下。

像是期待,又像是……释然。

*

第三天上午,林见月早早起床。

她仔细地洗漱,换上干净的衣服,把古画小心地包好,放进背包。又把整理出来的残诗本子也带上。然后出门,坐公交车去市图书馆。

图书馆一楼的咖啡厅很安静,只有零星几个顾客。林见月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柠檬水,静静等待。

九点五十五,一个年轻女孩推门进来。

她看起来二十三四岁,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背着一个帆布包,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她环顾四周,看到林见月,走了过来。

“是林见月吗?我是苏晓。”

“是我。请坐。”

苏晓坐下,点了一杯美式咖啡。她看起来有些紧张,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

“陈老师说,你有一幅苏婉如的画?”她开门见山地问。

“是的。”林见月从背包里拿出锦盒,小心地取出古画,在桌上摊开。

苏晓立刻凑近,眼睛一亮。

“真的是苏婉如……”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在文献里见过描述,说她有一幅自画像,画的是抚琴的场景。应该就是这幅了。”

“你……确定?”林见月问。

“确定。”苏晓指着画上的题诗,“‘春深独坐小楼东,琴音渺渺诉情衷。旧稿未成身先死,留得残诗在画中。’这就是苏婉如临终前写的绝笔诗,地方志里有记载,但只有前两句,后两句失传了。没想到……全诗在这里。”

她抬起头,看着林见月,眼神复杂:“这幅画,你从哪里得来的?”

“一个朋友的家传之物。”林见月说,“苏晓,你……是苏婉如的后人吗?”

苏晓沉默了片刻,点点头:“算是吧。我是她哥哥苏明远的曾孙女。我们这一支,后来迁到了省城,又迁回来。家里一直有传说,说祖上出过一个才女,诗写得很好,但红颜薄命,诗稿也失传了。我学古典文学,就是因为对这个传说中的祖先好奇。”

她顿了顿,看着画,眼神有些伤感:“我查了很多资料,只知道她叫苏婉如,二十岁病逝,诗稿被殉葬。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她的诗,她的画,她的故事,都像被历史抹去了一样。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存在过,还是只是家族的一个传说。”

“她存在过。”林见月轻声说,“而且,她的诗,还有一些留下来。”

她从背包里拿出那个本子,递给苏晓。

苏晓接过,翻开。一页一页地看,看得很慢,很仔细。她的手在微微颤抖,眼睛渐渐湿润。

“这些……是哪里来的?”她问,声音哽咽。

“有些是画上的题诗,有些是……别人听她吟诵记下来的。”林见月没有说通感的事,那太玄乎,一般人不会信,“我整理了出来,但都是残句,不完整。”

苏晓看着那些残诗,看了很久。然后她合上本子,抬起头,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谢谢你。”她说,声音沙哑,“谢谢你让我知道,她真的存在过。谢谢你让我看到她的诗,哪怕只是残句。”

“不用谢。”林见月说,“其实,我找你,是有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苏婉如的执念,是诗稿未成,心血被埋没。”林见月看着苏晓的眼睛,“你是她的后人,又是学古典文学的。你能不能……把她的诗整理出来,研究出来,让更多人知道她?让她的心血,不被历史埋没?”

苏晓愣住了。

良久,她重重地点头。

“我会的。”她说,眼神坚定,“这是我该做的事。我是她的后人,我有责任让她的诗,她的故事,被更多人知道。”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U盘,递给林见月。

“其实,我已经在做这件事了。”她说,“这是我硕士论文的资料,里面收集了所有能找到的、关于苏婉如的记载,包括地方志、族谱、还有一些零星的笔记。但一直缺少实物证据,缺少她的诗作。现在有了这幅画,有了这些残诗,我的论文就有根了。”

她看着画,看着那些残诗,眼神温柔而坚定。

“我会用这篇论文,让苏婉如的名字,重新被人记住。我会把她的诗整理出来,注释出来,发表出来。也许不会有多少人看,但至少,在学术圈里,在喜欢古诗词的人里,会有人知道她,会有人读她的诗,会有人懂她的才华和遗憾。”

林见月听着,心里那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够了。

这就够了。

苏婉如要的,不是名利,不是流传千古。她只是希望自己的心血不被埋没,希望有人懂她,希望有人记得她。

现在,她的后人,一个懂诗、爱诗的后人,承诺要完成这件事。

她的执念,可以了了。

“这幅画,你收着吧。”林见月把画推给苏晓,“它是你的祖先,应该由你来保管。”

苏晓犹豫了一下:“可是……这画很珍贵,是你……”

“我只是暂时保管。”林见月笑了,“现在,物归原主。”

苏晓看着画,看了很久,然后小心地收好。

“谢谢你,真的。”她说,“谢谢你找到我,谢谢你把这些交给我。我会好好做,不辜负她,也不辜负你。”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苏晓说了很多关于苏婉如的研究,关于晚清闺秀的处境,关于女性才华被埋没的遗憾。林见月静静地听着,心里感慨万千。

告别时,苏晓说:“等我的论文完成了,我送你一本。等诗整理出来了,我也送你一本。”

“好,我等着。”

苏晓离开了,背着画,背着那些残诗,也背着一个百年前的遗憾,和一个今天的承诺。

林见月坐在咖啡厅里,看着窗外的阳光,心里一片宁静。

三天。

她做到了。

*

傍晚,林见月回到茶馆。

大堂里一切如旧,阳光从西窗照进来,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她看了一眼墙角——阴影还在,沉默如常。

她走到柜台后,开始烧水泡茶。

茶叶是“待客用”茶叶,水是井水,火候恰到好处。茶香弥漫开来,清雅悠长。

她倒了三杯茶。

一杯放在画的原来位置——虽然画已经不在了,但那个位置还在。

一杯放在自己面前。

还有一杯,她端起来,走到墙角那片阴影前。

“裴昭。”她对着阴影说,“三天到了。苏婉如的执念,已经了了。”

阴影沉默了片刻。

然后,裴昭的身影缓缓浮现。他依旧穿着玄衣,面容冰冷,但眼神里少了那份咄咄逼人的凌厉。

他看着林见月,看着那杯茶,没有说话。

“她的后人找到了,是研究古典文学的研究生。”林见月继续说,“她会把苏婉如的诗整理出来,研究出来,让更多人知道。苏婉如的心血,不会被埋没了。她的执念,可以散了。”

她把茶杯往前递了递。

“这是谢茶。”她说,“谢谢你给我三天时间。”

裴昭看着她,看着那杯茶,看了很久。然后,他伸出手,接过了茶杯。

他的手很白,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茶杯在他手中显得很小,很脆弱。他端起茶杯,没有喝,只是闻了闻茶香。

“你做到了。”他说,声音依旧冰冷,但似乎少了些寒意。

“嗯,做到了。”

“用的不是地府的方法。”

“但有效。”

裴昭沉默了片刻,然后,他把茶杯递还给她。

“茶不必了。”他说,“记住这次的经历。下次,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

说完,他的身影开始变淡,像墨滴入水,缓缓晕开,融进阴影里。

“等等。”林见月叫住他。

裴昭的身影顿了顿。

“你……会一直在这里吗?”她问,“我是说,在茶馆里,监视我?”

裴昭没有回头,但声音传来:

“在有必要的时候。”

然后,他完全消失了。

阴影依旧浓稠,但林见月能感觉到,那股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气息,淡了许多。就像冰山又融化了一角,虽然还是冰山,但不再那么拒人千里。

她端着茶杯,回到圆桌旁坐下。

茶还温着,她慢慢喝完。

窗外,夕阳西下,余晖将天空染成橘红色。巷子里传来母亲唤孩子回家的声音,有自行车铃铛响过,有关门声。

人间烟火,温暖而真实。

林见月看着手中的空茶杯,看着杯底残留的茶渍,忽然笑了。

她做到了。

用她的方法,了却了一桩百年的遗憾。

虽然很难,虽然波折,虽然只有三天时间。

但她做到了。

这就够了。

她起身,收拾茶具,准备晚饭。

日子还要继续。

茶馆还要开。

夜里,也许还会有“客人”来。

但她不再害怕,不再迷茫。

因为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做。

也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

有墨老,有不归壶,有茶缘禁制。

甚至……有裴昭。虽然冷漠,虽然严厉,但至少,他给了她机会,给了她时间。

这就够了。

她哼着歌,走进厨房。

窗外,最后一缕天光消失在地平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