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仁济巷浸染成一片深浅不一的灰黑。远处街灯的光晕在潮湿的空气中氤氲开,勉强勾勒出老屋错落的轮廓。临近子时,济世堂的灯火早已熄灭,只剩下后院东厢房一扇小窗,还透出昏黄的光——那是林望舒在整理日间医案。
笔尖在宣纸上沙沙游走,记录下白天那个镍过敏男孩的诊治经过,以及自己的思考。爷爷说过,医案不仅要记方药,更要记人心,记误判,记那些“为什么”。刚合上医案本,前厅方向,忽然传来了叩门声。
声音很轻,克制,三下一顿,带着某种旧式的礼节感,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却异常清晰。
林望舒眉头微蹙。这个时间,除非是急症,否则极少有人登门。他放下笔,披上外衣,穿过黑暗的前厅,走到门后。
“谁?”
“林医生吗?”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温润,微凉,像玉石轻叩,“深夜叨扰,抱歉。我……失眠得厉害。”
林望舒沉吟一瞬,拔开门闩,拉开了厚重的木门。
门外站着一个女人。
第一眼,林望舒想到的是祖父珍藏的那套晚清瓷瓶——不是艳丽,而是一种被时光反复淘洗、釉色沉静到极致的雅。她约莫三十上下,穿着一件月白色香云纱旗袍,滚着同色暗纹边,长发松松挽在脑后,用一支素银簪子固定,几缕碎发垂在颈侧。面容清瘦,皮肤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苍白,眉眼精致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倦怠,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明明看着你,却仿佛隔着一层薄雾,焦点落在很远的地方。
她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藤编手袋,指尖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泛着淡淡的粉色。
“请进。”林望舒侧身。
女人微微颔首,迈步进来。她没有四下打量这间陈旧的老屋,目光直接落在诊脉桌上,然后径自走过去,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将手袋轻轻放在膝上。动作自然,仿佛来过无数次。
“我姓苏,苏清晏。”她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林望舒听出了一丝极力压抑的紧绷,“我失眠,三年了。”
林望舒在她对面坐下,取出脉枕:“请伸手。”
苏清晏将左手腕搁在脉枕上。腕骨纤细,皮肤薄得几乎透明,青色的血管在冷白的肤色下清晰可见。林望舒三指轻轻搭上寸关尺。
一触之下,他心中微凛。
这脉象,极其复杂。浮取细如游丝,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沉取却又艰涩不畅,如轻刀刮竹,滞涩难行。时而又会突然出现一两个急促的搏动,如豆粒滚过,旋即消失。整体是典型的“金囚木郁”之象,肝气长期郁结,克伐脾土,导致心失所养,神不守舍。但在这表象之下,更深层的地方,脉气凝滞如瘀血,又隐约带着一种虚浮无根的“散”意——这是长期严重耗伤心神、乃至动摇根本的迹象。
他诊了足足五分钟,左右手皆仔细探查。苏清晏一直安静地等待着,目光落在虚空某处,呼吸轻浅。
“除了失眠,还有什么症状?”林望舒收回手。
“头痛,两侧太阳穴为主,时作时止。”苏清晏语速平缓,像在背诵一份清单,“食欲很差,勉强进食后常感脘腹胀满。心悸,尤其在夜深人静时。月经……已近半年未至。”
“看过西医吗?”
“看过。”她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从三甲医院的神内科,到私立的心理诊所,再到海外所谓的睡眠中心。镇静剂从普通安定用到最新型的非苯二氮卓类,抗焦虑药换过五种,心理治疗做了上百个小时。最严重时,医生建议我住院,进行电休克治疗。”
她说这些时,语气没有波澜,但林望舒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是无数次希望燃起又熄灭后的麻木与绝望。
“我需要看舌苔。”
苏清晏伸出舌头。舌质淡紫,舌体偏瘦,舌尖有数个细小的暗红色瘀点。苔薄白而干,中后部微腻。
“您长期思虑过度,肝气郁结,郁而化火,上扰心神,故失眠、头痛。肝火横逆犯胃,故纳差、脘胀。气滞导致血瘀,冲任失调,故月事不至。”林望舒顿了顿,目光直视她的眼睛,“但这只是表层。苏小姐,您的心脉深处有很重的瘀滞,神气散而不收。这不是普通的失眠,是‘心疾’。若不能解开那个让您日夜思虑、耗伤心血的‘结’,汤药针灸,只能治标,难以为继。”
苏清晏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这是她进门后第一次明显的情绪波动。那层隔在眼前的薄雾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痛楚与疲惫。她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林望舒以为她不会回答。
“能治吗?”她最终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能治。但需要时间,更需要您的配合和信任。”林望舒提笔,在铺开的处方笺上落下第一味药,“我先开七剂柴胡加龙骨牡蛎汤加减,疏肝解郁,重镇安神,佐以活血化瘀。同时配合针灸,调和气血,安神定志。”
他的毛笔字工整而劲瘦,带着明显的临帖功底。苏清晏的目光落在那些墨迹未干的药名上,忽然问:“林医生,你信命吗?”
林望舒笔尖未停:“中医讲天人相应,也讲七情致病。命理之说,我不懂。但我信‘病’有来路,也有去路。找到来路,才能开辟去路。”
“我觉得我来找你,是命。”苏清晏轻声说,像是自语,“我听人提过仁济巷新开了家老医馆,医生很年轻,姓林。昨晚路过,看到这里的灯还亮着……鬼使神差,今天就来了。”
方子写完,林望舒吹了吹墨迹:“今晚太晚,不宜针灸。药我这里有部分,缺的几味明早去配齐。您先服三剂,看看反应。另外……”他抬头,目光温和却坚定,“如果愿意,下次诊疗时,可以试着说说那个‘结’。不是必须,但说出来,或许会轻松些。”
苏清晏接过方子,指尖冰凉。她从手袋里取出一个深蓝色的丝绒钱包,抽出一张钞票,面额不小。“诊金和药费。”
林望舒摇头:“诊金二十,药费按实际算,用不了这么多。”
“剩下的,算作下次的预约。”苏清晏将钱放在桌上,站起身,“我还会来的,林医生。希望你的针,能让我……睡一会儿。”
她转身离开,旗袍的下摆划过一道安静的弧线,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只留下空气中一缕极淡的、清冷的檀香。
林望舒关上门,看着桌上那张钞票,又看看苏清晏坐过的椅子。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像一枚投入古潭的石子,带来的涟漪恐怕不会小。她的病,根子太深了。
与此同时,仁济巷另一头,宏远地产临时项目部的简易板房里,还亮着灯。
赵宏斌烦躁地扯开领带,将一沓签了字的意向协议扔在桌上,对坐在对面的两个人说:“才十七户!磨破了嘴皮子才十七户!陈家老头一进医院,那些老家伙更不肯签了!说什么‘签了字,心气不顺,怕跟老陈一样厥过去’!简直愚昧!”
对面两人,一个是拆迁队的头头,外号“黑皮”,皮肤黝黑,身材壮实,眼神带着戾气;另一个是街道办王主任派来的协调员,姓钱,戴着眼镜,一脸圆滑。
“赵经理,光靠嘴皮子肯定不行。”黑皮叼着烟,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有些老骨头,不吃点苦头,不知道时代变了。白天不好动手,晚上……巷子深,路灯坏几盏,磕了碰了,太正常了。”
赵宏斌眼神闪烁:“别闹出大事。”
“放心,我们有分寸。就是吓唬吓唬,让他们知道拖着没好处。”黑皮吐了个烟圈,“对了,那家医馆的小子,有点碍事。白天老陈那事儿,让他出了风头。要不要也……”
“先别动他。”赵宏斌摆摆手,想起白天林望舒那沉稳的眼神和精准的针法,心里有些莫名的忌惮,“那小子有点邪门。先集中精力搞定那些散户。医馆……等补偿方案强推下来,他自然得滚蛋。”
钱协调员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地说:“赵经理,拆迁是持久战,急不得。上面虽然催进度,但也怕出群体事件。那个小林医生,在街坊里现在有点声望,硬来容易激起反弹。我看,不如从别的方面……比如,他那个医馆,有没有什么不合规的地方?消防?药材来源?行医资质虽然没问题,但年轻医生,经验不足,万一出点医疗纠纷……”
赵宏斌眼睛一亮:“老钱,还是你点子多。查!仔细查!明面上我们按规矩来,私下里……给他制造点‘麻烦’。”
三人压低声音,谋划到深夜。
而沈记杂货铺的二楼,沈雨薇也还没睡。她坐在书桌前,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仁济巷改造项目的部分内部资料。她的眉头紧锁。
父亲沈建国端着一碗糖水进来,放在她手边:“别看了,早点睡。”
“爸,”沈雨薇指着屏幕上一个模糊的扫描附件,“这个‘历史建筑初步筛查意见’里,为什么把济世堂排除了?这房子明显够年头了。”
沈建国凑过去看了看,叹了口气:“这事儿……我本来不想这么早告诉你。你知道为什么你林爷爷二十年前突然关掉医馆回山里吗?”
沈雨薇摇头。
“不全是年纪大了。当年,有个开发商也想动这片地,手段比现在脏。你林爷爷不肯搬,他们就在药材上动手脚,想制造医疗事故陷害他。虽然最后没得逞,但你林爷爷寒了心,加上你望舒他爸妈又出了事……就走了。”沈建国压低声音,“我怀疑,当年那些人的关系网,现在还有。这次这个项目背后,水可能很深。”
沈雨薇心头一沉。她想起赵宏斌有恃无恐的样子,想起那个吴副会长看似公正实则刁难的态度。如果父亲说的是真的,那林望舒要面对的,远不止拆迁这么简单。
“我得帮他。”沈雨薇下意识地说。
沈建国看着女儿眼中坚定的神色,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拍她的肩膀:“帮人可以,但要小心。还有……别陷得太深。”
沈雨薇脸一热:“爸,你说什么呢!”
“我是你爸,我看得出来。”沈建国摇摇头,走出房间,留下沈雨薇对着屏幕怔怔出神。
陷得太深?她只是……不想看到那盏刚刚点燃的灯,又被无情地吹灭。仅此而已。
夜更深了。仁济巷彻底沉入睡眠,只有远处隐约传来野猫的叫声,和不知谁家水管轻微的滴漏声。
济世堂后院,林望舒吹熄了灯,和衣躺下。黑暗中,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枕下那枚温润的寿山石印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爷爷,您说的对,山外的世界,人心之病,果然难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