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更新时间:2025-12-30 06:23:44

孟宴臣坐在客厅另一端的单人沙发上,膝盖上摊开一份财经周刊。他看得很专注,偶尔端起手边的黑咖啡抿一口。

樊胜美坐在离他最远的窗边小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旧杂志,目光却落在窗外灰蓝色的天际线上,没有焦距。

脚踝已经基本痊愈,只是站久了还有些细微的酸胀。家宴的阴影和苏家晚宴的通知,像两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头。而几天前深夜那场黑暗中的简短对话,更像一个模糊的梦境,留下一些难以言喻的、令她不安的余韵。

“客厅那架钢琴,”孟宴臣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凝固的安静。他没有抬头,目光仍停留在杂志页面上,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你会弹吗?”

樊胜美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杂志页面被她捏出轻微的褶皱。她转过头,看向客厅角落那架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在阳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的三角钢琴。它一直就在那里,像个昂贵而沉默的装饰品。

“……不会。”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平稳。

孟宴臣翻过一页杂志,纸张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会?”他重复,语气平淡,听不出是疑问还是陈述。他终于抬起头,目光越过客厅的距离,落在她脸上。镜片后的眼睛,没有什么情绪,却让她感到一种被穿透的不适。

“资料显示,”他放下咖啡杯,杯底与玻璃茶几碰撞,发出轻微的叮声,“你钢琴十级。中学时期还拿过市级比赛的二等奖。”

樊胜美的呼吸滞了一下。

又是那些该死的“资料”。把她像商品一样拆解、分析、贴上标签的资料。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移开目光,重新看向窗外,声音低了些,“为了高考加分学的。考完就再没碰过。”

“是么。”孟宴臣合上杂志,随手放在一边。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没有褶皱的衬衫袖口,朝钢琴走去。

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背影。

他在钢琴前停下,手指随意地拂过紧闭的琴盖,动作轻缓,像在抚摸某种有生命的物体。

“弹一首。”

不是询问,是通知。

樊胜美坐在原地没动,指尖冰凉。她不想碰那架钢琴,不想触碰任何与过去有关联的东西,尤其是那些被功利目的扭曲的“技能”。

“我忘了。”她说。

孟宴臣转过身,背靠着钢琴,双臂环胸,静静地看着她。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周身镶了一圈模糊的金边,却让他的面容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忘了?”他微微偏头,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那就随便弹点什么。让我看看,我‘投资’的‘资产’,还有多少……未被发掘的价值。”

“资产”和“投资”两个词,被他用那种平静无波的语气说出来,像两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她刚刚稍有松懈的神经。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翻涌的涩意。慢慢地,放下杂志,站起身。

脚步还有些虚浮,但她走得很稳,一步一步,穿过宽敞的客厅,走到那架过于华丽的钢琴前。

琴盖已经被孟宴臣掀开,黑白分明的琴键暴露在空气中,泛着象牙般的光泽。

她在琴凳上坐下。凳面柔软,高度刚好。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微微发抖。琴键冰凉坚硬的触感,混合着记忆深处劣质钢琴油漆和旧琴房灰尘的气味,一股脑涌上来。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那点波动已经被强行压了下去。

手指落下。

音符流淌出来,有些滞涩,有些犹豫。是那首几乎刻进每个考级学生骨子里的《梦中的婚礼》。旋律简单,带着程式化的甜美和忧伤。

她的手指明显生疏了,几个过渡的音弹得有些僵硬,甚至在一处和弦转换时,明显错了一个音。突兀的不和谐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停了下来。

双手停留在琴键上,微微发颤。阳光照在她低垂的侧脸上,能看到她用力抿紧的嘴唇,和睫毛投下的细微阴影。

“为了加分学的。”她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声音干涩,“很久不弹了。真的……忘了。”

孟宴臣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很近的距离。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一丝咖啡的微苦。

他没有评价她的弹奏,也没有追问那个错音。

沉默在流淌的、未完成的旋律余韵中蔓延。

然后,他开口,声音很低,几乎就响在她耳后上方。

“为什么喜欢这首?”

樊胜美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为什么喜欢?

她从未喜欢过。只是考级曲目里,这首相对简单,旋律还算好听,名字……名字听起来有那么一点点虚幻的、遥不可及的温暖。

“……名字好听。”她听见自己回答,声音轻得像叹息。

“梦中的婚礼。”孟宴臣重复了一遍这个标题,语调平平,听不出任何情绪,“确实。很美好的名字。”

他没有再问。

樊胜美坐在琴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却感觉后背那道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身上。仿佛能穿透她的躯壳,看到她内心深处,那个躲在破旧琴房、对着生锈的节拍器、幻想着有一天能凭借“特长”逃离窒息的家的灰扑扑的女孩。

那个女孩曾经多么天真地以为,一场属于自己的、美好的婚礼,会是逃离过去、通往新生的门票。

多么可笑。

她放在琴键上的手指,慢慢蜷缩起来,指甲抵着冰凉的象牙键。

孟宴臣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

然后,他什么也没再说,转身离开了。脚步声沉稳,逐渐远去,消失在通往书房的方向。

客厅里重新恢复寂静。

只有阳光依旧,尘埃依旧,那架昂贵的钢琴依旧沉默。

樊胜美独自坐在琴凳上,看着黑白分明的琴键,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

“名字好听。”

她没说出口的是,那曾经是她贫瘠青春里,唯一能抓住的、关于“未来”和“逃离”的,微弱而虚幻的亮光。

而现在,这光亮早已熄灭。

只剩下一架冰冷的钢琴,和一个洞悉一切却始终保持距离的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