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的,带着铁锈和廉价酒精气味的黑暗。
脚步声很重,拖沓着,由远及近。砰一声,是外门被踹开的声音。木屑和灰尘在昏暗的光线里飞扬。
“钱呢?!”
男人的咆哮,嘶哑,混着浓重的酒气,像破旧风箱在拉扯。
“这个月的生活费……不是前天刚给过你……”女人微弱的声音,带着颤抖。
“屁!那点钱够干什么?!老子输光了!拿钱来!”
“真的没有了……孩子明天还要交书本费……”
“书本费?读什么书!赔钱货!都是赔钱货!”
皮带扣碰撞的金属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然后是皮肉被抽打的闷响,一声,又一声。女人的哀嚎,压抑的,像被掐住喉咙的猫。
“妈……妈你别打了……爸爸我求求你……”
小女孩的声音,尖细,充满了绝望的哭腔。她躲在狭窄的衣柜里,透过门缝,看到外面晃动的黑影,和地上蜷缩成一团的母亲。衣柜里有樟脑丸和旧衣服发霉的混合气味,熏得她眼睛发涩,胃里翻腾。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掐进脸颊的嫩肉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眼泪无声地往下淌,流进指缝,又咸又涩。
“滚开!小杂种!”
男人的脚踹过来,不是踹她,是踹她面前的衣柜门。砰的一声巨响,整个衣柜都在震颤。灰尘簌簌落下,掉进她头发里,眼睛里。
门缝外,男人通红的眼睛瞪过来,像野兽。
“再哭!连你一起打!”
……
“不要——!”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划破了深夜公寓的寂静。
樊胜美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濒死的鱼。冷汗浸透了睡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眼前没有破旧的衣柜,没有醉醺醺的父亲,也没有哭泣的母亲。
只有卧室里奢侈的静谧,和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遥远而冷漠的灯火。
是梦。
又是那个梦。
她浑身都在抖,控制不住地抖。牙齿咯咯作响,她抱紧自己的双臂,手指深深掐进胳膊,试图用疼痛来确认此刻的真实,驱散梦里那令人作呕的酒精味和恐惧。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不是啜泣,是无声的、崩溃的泪流。她把自己蜷缩起来,额头抵着冰凉的膝盖,肩膀因为压抑的哽咽而剧烈耸动。
“爸爸……别打……”
“妈……快跑……”
“……救我……”
破碎的呓语,混合着哽咽,从她咬紧的牙关里溢出来。她自己都听不清,只是本能地重复着梦里未能喊出口的哀求。
——
书房。
尖锐的蜂鸣警报声,打破了房间里的沉寂。
孟宴臣被惊醒,他睡在书房的沙发上,身上只盖了件西装外套。电脑屏幕还亮着,是未处理完的财务报表。
他皱眉,眼底有熬夜的红血丝,看向发出警报的另一个屏幕——监控系统界面。代表樊胜美卧室生命体征的数据曲线正在异常波动,心率过速,呼吸紊乱。
同时,音频监控的指示灯在闪烁。
他沉默了几秒,伸手点开了实时音频。
轻微的电流杂音后,女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哽咽和含糊不清的呓语,从高品质的音箱里流淌出来。
“……别过来……”
“……疼……”
“……爸爸……求你了……”
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绝望的颤意,断断续续,却像细密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寂静的深夜。
孟宴臣放在鼠标上的手指,顿住了。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深了一些,看着屏幕上那个代表她房间的红点。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和他电脑屏幕的冷光,一起映在他没什么血色的脸上。
那哽咽和梦话持续了一会儿,渐渐低下去,变成更模糊的呜咽,最后归于一种精疲力尽的、带着抽气的安静。
只有代表心率的数据,还在较高的位置起伏。
孟宴臣关掉了音频。
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机器运转的极低嗡鸣,和他自己平稳的呼吸声。
他靠进沙发背,闭上眼,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睡意已经彻底消散。
过了几分钟,他重新睁开眼,眸色在屏幕冷光下显得愈发幽深。他移动鼠标,点开了电脑上一个加了密的文件夹。
文件夹标签很简单:「K-目标附件-基础调查」。
里面是当初“K先生”发来的,关于樊胜美的一些最基本背景资料。他之前只是粗略扫过,只关注了家庭债务和社会关系部分。
此刻,他点开了那份名为「家庭状况-详」的子文件。
页面滚动。
前面是父母基本信息,枯燥的数据。翻到中间偏后,有几行不起眼的备注,字体略小。
「备注:调查对象生父樊建国,长期酗酒,有多次邻里报警记录,原因多为家庭纠纷、酒后闹事。据原居住地居委会模糊反馈及零星就医记录推断,存在长期家庭暴力行为(主要针对妻子,偶尔波及子女)。对象樊胜美童年时期数次因‘意外受伤’就诊,记录有矛盾处。其母王桂芳多次提出离婚未果,后因其父意外身亡(醉酒跌入河道)终止。」
文字很冷静,是标准调查报告的口吻。
孟宴臣的目光在“长期家庭暴力行为”、“偶尔波及子女”、“数次因‘意外受伤’就诊”这几行字上停留。
屏幕的光映在他瞳孔里,明明灭灭。
他想起浴室里她崩溃的痛哭,想起她脚踝红肿却咬牙忍痛的样子,想起家宴上她面对母亲审视时苍白的脸和挺直的背脊。
还有刚才音频里,那充满恐惧和哀求的、破碎的梦话。
“爸爸……别打……”
书房里很安静。
只有机器散热风扇发出的轻微声响,和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永不眠的喧嚣底噪。
孟宴臣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移动鼠标,关掉了那个页面,也关掉了整个监控系统界面。
屏幕暗下去,书房陷入更深的昏暗。
只有警报解除后,一个极小的红色指示灯,还在角落里有规律地、固执地闪烁。
像某种无法忽略的印记。
他维持着靠在沙发上的姿势,在逐渐褪去的夜色里,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