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更新时间:2025-12-30 05:39:08

信号断了。

对面的红光,在发出那段冗长、复杂的闪烁后,彻底熄灭。那扇窗户重新隐入黑暗,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周建国高烧下的幻觉,只是他濒临崩溃的神经制造出的海市蜃楼。

但他攥着镜子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冰冷的触感清晰地从镜面传来,提醒他刚才的交流绝非虚幻。

不是幻觉。有人在对面向他求救,或者,在向他传递信息。而那个人,很可能就是陈国良。

C、G、L。周建国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母对应的摩尔斯码。长短长短,长长短,短长短短……没错,就是C(-.-.)、G(--.)、L(.-..)。陈、国、良。

真的是他!可陈国良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知道他被困在此处?还懂得用摩尔斯码?更关键的是,陈国良传递过来的那一长串复杂信号,到底是什么意思?

周建国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疲惫和寒意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肺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高烧让他的思绪像一锅煮沸的粥,混沌而灼热。他努力集中精神,试图回忆刚才那串光点的节奏,但记忆就像指间流沙,越是用力去抓,流失得越快。他只勉强记得开头的几个节奏组合,后面的已经模糊成一片混乱的光点。

“不行……记不住……”他痛苦地闭上眼睛,额头抵在粗糙的墙皮上。身体已经达到了极限,意识也开始涣散。他知道自己必须立刻休息,否则不用等吴司机回来,他就会先倒在这里。

他挣扎着挪回床边,几乎是摔倒在坚硬的床板上。连脱鞋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这么和衣蜷缩起来,拉过那床带着淡淡霉味的被子盖住冰冷的身体。被子很薄,几乎无法抵御深秋夜里的寒意,但总比没有好。

黑暗中,他睁着眼睛,望着模糊的天花板。对面的窗户一片死寂。陈国良是已经传达完信息,在等待?还是遇到了什么意外,被迫中断?又或者……那根本不是什么陈国良,而是另一个陷阱?

各种猜测在脑中翻滚,最终都化作了更深的疲惫。他太累了,从身体到灵魂,都已被透支殆尽。眼皮越来越沉重,意识渐渐模糊。在彻底陷入昏睡之前,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是:明天,吴司机回来时,他该怎么办?那份文件,交,还是不交?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噩梦连连。一会儿是陈明宇在工棚里狰狞的笑脸,一会儿是林律师冰冷的镜片反光,一会儿是妹妹周建华怨毒的眼神,一会儿又是几个儿子争吵不休的扭曲面容。最后,所有的面孔都融化成一片黑暗,黑暗中只有两点红光在规律地闪烁,像是在传递着某种无声的、令人焦灼的密语。

他猛地惊醒,心脏狂跳,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灰白的光线透过木板的缝隙渗进来,给房间镀上一层惨淡的色泽。看看墙上那个停摆的挂钟,指针模糊地指向六点左右。

睡了不到四个小时,但身体的疼痛和高烧带来的混沌感似乎减轻了些。是老李头那不知名的药粉起了作用,还是短暂的休息恢复了少许元气?他不知道,也无力深究。

他坐起身,肺部立刻发出破风箱般的啸音,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了好一阵,才勉强平复,喉咙里满是血腥味。他摸索着找到昨晚吴司机留下的那杯水,早已凉透,他不管不顾地灌了几口,冰水滑过灼热的喉咙,带来短暂的清醒。

第一件事,就是踉跄着扑到窗边,凑近那条缝隙,急切地望向对面。

晨光熹微中,对面的楼房轮廓清晰了些。那扇窗户依旧拉着厚厚的窗帘,严严实实,没有一丝光亮透出,也再没有红光闪烁。仿佛昨夜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

周建国的心沉了沉。是陈国良已经离开了?还是被发现了?亦或是……那根本就是吴司机他们设下的另一个圈套,为了试探他,或者为了传递某种错误信息?

无从得知。他就像被困在孤岛上的囚徒,看不到对岸,也摸不清海流的方向。

他退回到床边坐下,开始仔细检查这个房间。昨天进来时体力不支,又心神激荡,看得并不仔细。现在,他需要更清晰地了解自己的处境。

房间很小,大约十平米。除了一张硬板床、一个空荡荡的衣柜、一张小桌子和一把椅子,别无他物。墙壁是粗糙的水泥墙面,刷着早已斑驳脱落的白色涂料。地面是水泥地,积着薄薄的灰尘。唯一的窗户被封死,唯一的门是厚重的防盗门,从外面反锁。

他走到门边,耳朵贴在冰冷的金属门上倾听。外面一片寂静,听不到任何声音。这栋楼似乎没什么人住,或者住户都还没起床。

他试着拧了拧门把手,纹丝不动。又检查了门轴和锁眼,没有破坏的痕迹,也没有从内部打开的可能。吴司机做事很谨慎。

他的目光落在门口鞋柜上的那把钥匙上。那是吴司机留下的,大门的钥匙。一个微弱的希望升起——如果他能拿到那把钥匙……

但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且不说他现在虚弱得可能连走到门口都费劲,就算拿到了钥匙,门外会不会有人看守?楼下的单元门是不是也锁着?就算都打开了,他能跑到哪里去?他的身体,恐怕连这栋楼都走不出去。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星,刚刚燃起就被现实吹灭。他颓然地坐回床上,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忽然,他的视线定在了床头与墙壁的夹角处。那里,靠近地面,墙壁的涂料剥落了一大块,露出里面深色的砖体。而在剥落的边缘,似乎……有什么东西?

他强撑着挪过去,蹲下身——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眼前发黑,喘了好一会儿。凑近了看,那剥落的墙皮后面,砖缝之间,似乎塞着什么东西,颜色比砖块深,像是……纸?

周建国的心跳骤然加快。他用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抠开松动的墙皮碎块。碎屑簌簌落下,露出后面一个不大的空洞。空洞里,果然塞着一小卷用塑料纸包裹着的东西。

他屏住呼吸,用指甲抠了半天,才将那卷东西弄了出来。塑料纸很薄,已经发脆,裹得很紧。他一层层剥开,里面是几张折叠起来的、边缘泛黄的纸。

展开一看,周建国的瞳孔猛地收缩!

这不是普通的纸。这是一份手写的名单,字迹潦草,有些地方甚至被水渍浸染得模糊不清。但开头的几个字,他认得——“内部人员分红明细(草案)”。

他的手指颤抖起来,快速浏览下去。名单上列着七八个人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些代号和数字。那些名字,有的很陌生,有的却让他心头巨震!

他看到了“赵卫东”,后面跟着的代号是“Z”,数字是“20%”。看到了“林致远”,代号“L”,数字是“5%”。还看到了几个他从未听说过,但看起来像是职务的名称缩写,后面也都跟着不同的百分比。

而在名单的最下方,备注栏里,用更小的字写着:“老城区三期地块,操作成功预估收益(税后)约八千万。按比例分配,具体方案待定。注:CGL部分需单独核算,另行处理。”

八千万!周建国倒吸一口凉气,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往头顶涌。吴司机说的地价翻几倍,原来不是虚言!这些人,竟然在规划之初,就计划好了如何瓜分这巨额的增值利益!而他家的拆迁补偿,不过是这庞大蛋糕上,被他们顺手切下、用来掩人耳目的一小块糖霜!

“CGL”……这三个字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陈国良名字的缩写!备注里说“CGL部分需单独核算,另行处理”是什么意思?陈国良也参与其中?还是说,陈国良掌握了什么关键东西,需要被“单独处理”?

昨晚对面窗户的求救信号……难道陈国良并非同谋,而是因为知道了内情,或者不肯同流合污,也被他们控制起来了?

这份名单,显然是被之前住在这里的人(很可能也是某个“内部人员”,或是其受害者)偷偷藏起来的。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留下证据?

周建国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这份名单,比他怀里的那份“内部讨论稿”更致命!这是赤裸裸的分赃记录,是铁证!

他立刻将名单重新卷好,用塑料纸包紧。原本想塞回原处,但犹豫了一下,改变了主意。他把名单小心翼翼地藏进了自己贴身衣服的一个内缝口袋里——那是老伴以前给他缝的,说是放点应急的钱,针脚细密,很隐蔽。

刚藏好名单,门口忽然传来了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周建国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冰凉。他几乎是本能地扑回床上,拉过被子盖住自己,假装还在熟睡,眼睛却眯起一条缝,紧紧盯着门口。

门开了。吴司机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两个塑料袋,一个是热气腾腾的包子和豆浆,另一个看起来是些日用品。

他看到周建国“睡着”,似乎并不意外,轻手轻脚地把东西放在小桌子上,然后走到窗边,检查了一下封死的木板,又看了看外面。他的目光似乎在对面的那栋楼上停留了一瞬,但脸上没什么表情。

周建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发现墙壁上被自己抠过的痕迹。好在吴司机只是例行公事般扫视了一圈,便转身走到了床边。

“周老先生,醒醒,吃点东西。”吴司机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周建国装作被惊醒的样子,缓缓睁开眼,露出一副虚弱迷茫的神情。“几点了?”他嘶哑着嗓子问。

“七点多。”吴司机把包子和豆浆递过来,“趁热吃。”

周建国接过,包子还烫手,豆浆冒着热气。他小口地吃着,味同嚼蜡,但强迫自己咽下去。他需要体力,哪怕一点点。

吴司机拖过那把椅子,在床边坐下,看着他吃,并不催促,也不说话。这种沉默比逼问更让人心慌。

周建国吃完一个包子,喝了几口豆浆,感觉胃里有了点暖意,精神也似乎振作了些。他放下塑料袋,用袖子擦了擦嘴,看向吴司机。

“想好了吗?”吴司机开口,直接切入正题,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文件,交,还是不交?”

周建国没有立刻回答。他靠在床头,喘了几口气,仿佛在积蓄力量,也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我女儿……”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恳求,“你们真的能保证她们安全?拿到东西后,不会反悔?”

“我们讲信用。”吴司机淡淡道,“只要您配合,她们会在新的城市开始新生活,很安全,也会过得不错。您的外孙、外孙女,会有最好的教育资源。这是赵主任的承诺。”

“赵主任……”周建国咀嚼着这个名字,脸上露出苦涩和畏惧交织的神情,“他……他那样的大人物,真的会说话算话吗?我听说……”

“您不需要‘听说’什么。”吴司机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您只需要知道,配合,您和您的家人还有条活路。不配合,”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周建国惨白的脸上,“您应该清楚后果。那份文件在您手里,是催命符。交出来,换平安。很公平的交易。”

周建国低下头,肩膀塌陷下去,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沉默了足有一分钟,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艰难的呼吸声。

然后,他像是终于认命了,颤抖着手,伸进怀里,慢慢掏出了那份用塑料袋仔细包裹的“内部讨论稿”。他拿着文件,看了又看,手指摩挲着边缘,仿佛有千斤重。

吴司机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移动,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最终,周建国长长地、绝望地叹了口气,将文件递了过去。

“拿去吧……我只想……我女儿平安。”

吴司机接过文件,并没有立刻打开检查,而是随手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周建国脸上,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的皮肉,看清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周老先生是个明白人。”吴司机说着,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又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比昨晚的厚一些,“这里是五万。算是给您的……补偿,也是路费。吃完东西,休息一下。下午,我会送您离开江城。去一个气候好的南方小城,安静养病。”

周建国看着那个信封,没有接,只是疲惫地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吴司机也不再说话,起身,拿起桌上那份文件,走到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仿佛已经认命、等待死亡降临的老人,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再次被反锁。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梯间,周建国才猛地睁开眼睛。眼里哪有半点绝望和认命,只有冰冷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慢慢坐起身,刚才那副虚弱到极点的样子褪去大半。他走到小桌边,拿起那个装钱的信封,掂了掂,随手扔在桌上。钱,现在对他毫无意义。

他重新回到窗边,透过缝隙看向对面。那扇窗户依旧死寂。

他刚才的表演,能骗过吴司机吗?或许能争取一点时间。吴司机拿走了“内部讨论稿”,但那份更致命的“分红名单”还在他身上。这是他的第二张牌,也是最后一张牌。

但他必须尽快把这张牌送出去!送到一个能起作用的地方!送到一个能扳倒赵卫东、林致远这些人的地方!

陈国良……对面那个人,是不是陈国良?如果是,他为什么发信号?他现在怎么样了?那份名单上的“CGL”,到底意味着什么?

一个个疑问在脑海中盘旋。而比疑问更紧迫的是,吴司机下午就要送他走。一旦离开这个房间,离开江城,他就彻底失去了主动,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女儿们的“安全”,也将完全系于对方那不可靠的“信用”之上。

他必须行动,就在吴司机回来之前!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面小镜子上。镜子在晨光中反射着微光。

对,信号!他还能联系对面!

他抓起镜子,再次凑到窗户缝隙前,调整角度,捕捉远处建筑物玻璃反射过来的阳光。这一次比昨晚容易些,很快,一个模糊的光斑出现在对面那扇窗户的窗帘上。

他开始有规律地晃动镜子。

短,长,短,短。(.-..)—— L

短,短,短。(...)—— S

长。(-)—— T

他重复发送着这三个字母的码点:L、S、T。这是他记忆中,陈国良年轻时在无线电俱乐部的呼号后缀!如果对面真的是陈国良,他一定能认出这个只有他们少数几个老家伙才知道的代号!

他一遍遍重复,手臂酸麻也不停止。阳光渐渐升高,光斑越来越亮,也越来越清晰。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放弃的时候——

对面窗帘的缝隙后,那点微弱的红光,再次亮了起来!

同样是三个字母的节奏,但组合不同:

短,长,长,长。(.---)—— J

短,长。(.-)—— A

短,短,短。(...)—— S

J、A、S?周建国皱眉。这不是陈国良知道的任何代号。什么意思?

就在他疑惑时,红光又闪烁起来,这次是连续的、有规律的短促闪烁,重复了三次。

短短短,短短短,短短短。(………)

这是紧急信号,表示“危险”、“终止联系”或“快走”!

周建国的心猛地一沉。对面在警告他!为什么?是因为发现了什么危险?还是……对面根本不是陈国良,而是在诱骗他,或者在试探他?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对面的红光骤然熄灭。紧接着,他听到楼下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似乎停在了这栋楼附近。

吴司机回来了?这么快?

不,不对。脚步声很杂,不止一个人!而且正在快速上楼!

周建国浑身汗毛倒竖!他猛地转身,目光迅速扫过狭小的房间。藏无可藏!唯一的出口就是那扇被反锁的门!

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清晰传来!

完了!被发现了!他们发现他在用镜子发信号了!

周建国背靠墙壁,绝望地看着那扇门。门把手开始转动。

就在门被推开一条缝隙的瞬间,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刚才藏名单的那个墙洞。墙洞边缘,一块剥落的墙皮碎屑,正静静地躺在灰尘里。

那是他刚才抠名单时掉落的!吴司机早上检查时没注意,但现在……如果进来的人仔细看……

门,被彻底推开了。

进来的不是吴司机。

是两个穿着黑色夹克、面无表情的陌生男人。他们目光冷峻,迅速扫视房间,最后锁定在靠着墙壁、脸色惨白的周建国身上。

其中一人径直走向窗户,检查了木板和缝隙。另一人则慢慢走到周建国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落在了他因为紧张而微微攥紧的、还握着镜子的手上。

“老爷子,”那人开口,声音像砂纸摩擦,“玩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