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苗嘴里叼着旱烟枪,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那张愈发不耐烦的脸。
月光如水,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更添了几分孤寂。
终于,一个高大的身影晃晃悠悠地出现在校场入口。
不是侯武,又是哪个?
谢苗眼皮一跳,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来。
“你小子,还知道来啊?”
侯武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谢将军,您……您怎么跟个望夫石似的,一直在这儿等着啊?”
“我望你个头!”
谢苗很无语,他有点不太懂侯武的想法。
“春风楼都有谁,这么吸引你?”
侯武自知理亏,也不辩解,只是嘿嘿地笑着。
“将军消消气,消消气。这不正赶来了嘛!有时候,喝点小酒,能让人精神放松,更有有利于守城。”
谢苗一把拍开酒壶,瞪着他。
“少来这套!今天你要是学不出个名堂来,老子就把你绑在城门上,让辽狗第一个砍你!”
话虽说得狠,但终究还是拉着侯武走到了校场中央。
他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柄沉重的陌刀,扔给了侯武。
“拿稳了!”
侯武双手接过,只觉得手臂一沉。
这陌刀刀身修长,刀刃锋利,长柄的末端还有一个铁制尖鐏,分量十足,比他白天用的那柄豁口大刀重了不止一倍。
“我教你的这套刀法,名为嗟夫刀法。”
谢苗自己也拿起一柄陌刀,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此刀法大开大合,最适合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以一敌多。”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
“看好了!这刀法共分五式,第一式,逐日追风!”
话音未落,谢苗身形一动,手中陌刀如一道闪电,向前猛然劈出。
刀锋撕裂空气,发出一阵尖锐的呼啸,动作快如疾风,势如奔雷。
侯武看得眼睛都直了。
他原以为谢苗只是箭术通神,没想到这刀法也如此霸道凌厉。
“愣着干什么?学!”
谢苗收刀而立,厉声喝道。
侯武不敢怠慢,连忙学着他的样子,双手握紧刀柄,调动全身的力量,向前奋力一劈。
“呼!”
沉重的陌刀带着一股劲风挥出,声势倒也骇人。
但侯武总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僵硬,远不如谢苗那般行云流水,圆融自如。
“不对!”
谢苗眉头一皱,走上前来,伸手矫正他的姿势。
“腰马合一!力从地起,经由腰腹,贯通手臂,最后从刀锋迸发出去!你这软绵绵的,是给辽狗挠痒痒吗?”
在他的指点下,侯武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
第二式,鹰扬虎视。
第三式,山崩地裂。
第四式,陌刀八方。
第五式,力劈华山。
谢苗本以为,侯武刚从春风楼出来,必然是酒色过度,体力不济,教他几招就得累趴下。
可让他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这小子简直就是个怪物!
他不仅没有丝毫疲态,反而越练越精神,手中的陌刀舞得虎虎生风。
而且他的学习能力强得可怕,谢苗只演示了一遍,他便能学得七七八八,稍加指点,便能融会贯通。
一个时辰后,侯武已经将五式刀法耍得有模有样。
“再来!力劈华山!”
侯武低吼一声,双脚猛地踏地,整个人高高跃起。
他将全身的力量都灌注于手中的陌刀之上,自上而下,带着万钧之势,狠狠劈下!
“嗡——”
刀锋尚未落地,一股无形的劲气已经破空而出,如一道凌厉的罡风,朝着谢苗直射而去。
谢苗瞳孔骤然一缩。
刀气!
这小子竟然练出了刀气!
他下意识地侧身闪避,但还是晚了一步。
那道凌厉的刀气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唰”的一声,将他束发的布带斩断,一缕黑发飘然落下。
谢苗单手持刀,愣愣地站在原地,感受着脸颊上残留的冰冷触感,整个人都懵了。
他……他被一个刚学刀一个时辰的菜鸟,用刀气削断了头发?
虽然自己只用了单手,实力不过七八成,但这……这也太离谱了!
谢苗看着对面气定神闲,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的侯武,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想不通。
为什么?
为什么这小子去了一趟春风楼,不但没有腿软脚软,反而变得龙精虎猛,越战越勇?
难道……睡女人还能增长功力?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谢苗感觉自己坚守了多年的武道信念,仿佛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师傅当年可是谆谆教诲,女人是刮骨钢刀,会影响练武之人拔刀的速度。
可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却将他师傅的理论批驳得体无完肤。
谢苗的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他默默地放下陌刀,摆了摆手,声音有些干涩。
“今天……就到这里吧。”
说完,他也不管侯武,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转身,朝着城主府的方向走去。
那背影,萧索中带着一丝迷茫,像一个在人生道路上迷失了方向的孩子。
……
城主府,书房。
成龙并未休息,他独自一人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手里夹着一根粗糙的烟枪,一口一口地抽着。
烟雾缭绕,让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庞显得更加沧桑。
“吱呀——”
房门被推开,谢苗走了进来。
“将军。”
他低声喊了一句,声音里透着一股子颓然。
成龙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吐出一口烟圈。
“回来了?”
他的声音平静而低沉,仿佛早已料到谢苗会来。
“嗯。”
谢苗走到他对面,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
“今天,守住了。”成龙淡淡地说道,“但我们都清楚,辽军不会撤兵。明天,后天,他们的攻势会一次比一次猛烈。”
他转过身,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虎目看着谢苗。
“你觉得,这漠北城,还能撑几天?”
谢苗沉默了。
这是一个他不敢去想,却又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良久,他才艰涩地开口。
“三次,最多三次。”
没有援军,粮草和箭矢都在飞速消耗,城中的青壮也死伤惨重。
漠北城,已是一座孤城,一座死城。
“三次……”
成龙将军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悲凉。
他将手中的烟蒂摁灭在窗台上,目光再次投向远方,仿佛能穿透夜幕,看到那片他守护了一生的土地。
“我成龙守了一辈子漠北,没想到,临老了,却要亲眼看着它……沦陷。”
书房里的气氛,一时间压抑到了极点。
谢苗看着老将军那萧索的背影,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他忽然想起了侯武。
“将军,”谢苗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寂,“今天,我发现了一个好苗子。”
他将侯武在城墙上的表现,以及刚才在校场上的惊艳天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变得有些复杂和迷茫。
“我从未见过如此天赋异禀之人,箭术、刀法,几乎都是一学就会,一会就精。可他……偏偏沉溺女色,刚下战场就直奔春风楼。我本以为他会元气大损,可没想到,他从春风楼出来后,反而……反而更强了。”
谢苗的脸上露出痛苦之色,他感觉自己坚守多年的武道之心,正在摇摇欲坠。
“将军,我有些……看不懂了。我一直以为,想要成为绝顶高手,就必须清心寡欲,斩断尘缘,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武道之中。可侯武的出现,让我开始怀疑,我坚持了这么多年的道,是不是……错了?”
成龙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直到谢苗说完,他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盯着他。
“所以,你又开始怀疑自己了?”
谢苗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低下了头。
“不是侯武太强,动摇了你的道心。”
成龙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起来,如洪钟大吕,在谢苗耳边炸响。
“是你自己的武道意志,本就不够坚韧!”
“你忘了镇国公韩擒虎?他年少时也曾流连花丛,妻妾成群,可当北蛮入侵,他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杀得蛮族闻风丧胆,至今不敢南下牧马!难道他的武道,也是错的?”
“你忘了定远侯班定远?他以书生之身投笔从戎,凭着一股‘不破楼兰终不还’的狠劲,三十六人定西域,为我大景开疆拓土三千里!难道他天生神力,百战百胜,就动摇了别人的武道之心?”
“还有冠军侯霍义!十八岁封狼居胥,横扫大漠,打得匈奴远遁,创下不败神话!他的一生,就是一部传奇,难道因为他的光芒太过耀眼,天下武人就都要自惭形秽,自废武功吗?”
成龙将军一声声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地敲击在谢苗的心上。
“大景朝功勋卓著的将领,哪一个不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哪一个不是有着钢铁般坚韧的武道意志?他们披荆斩棘,百折不挠,可曾因为遇到一个天才,就自怨自艾,怀疑自己走的路?”
谢苗的脸色变得煞白,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猛然醒悟。
是啊,自己总是这样。
当年在睢阳,看到张巡将军以文弱之躯,守一城,护一国百姓,他怀疑过自己苦练的武艺。
后来遇到箭术通神的南霁云将军,他又开始怀疑自己的箭术。
如今,一个侯武的出现,又让他开始怀疑自己坚守了半生的武道信念。
原来,不是别人太强。
是自己的心,太弱了。
“将军……我明白了。”
谢苗抬起头,眼神中的迷茫和颓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清明。
他朝着成龙,深深地鞠了一躬。
成龙看着他,神色缓和下来,点了点头。
“孺子可教。”
他重新走到窗边,看着城中星星点点的灯火,叹了口气。
“这漠北城,怕是守不住了。但是,我大景的火种,不能在这里断绝。”
他回过头,用一种托付的眼神看着谢苗。
“那个叫侯武的小子,是个好苗子,是希望。”
成龙的声音变得郑重起来。
“谢苗,我给你一个任务。”
“将军请讲!”谢苗挺直了胸膛。
成龙一字一句地说道。
“从明天起,你去侯武的伍中,当他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