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4
长达11个小时的航班,我没有丝毫睡意。
十年来,我跟着许念出席了大大小小的场合,现世的交通工具几乎全部体验了一个遍,可依旧对飞机充满着震撼。
远在大燕朝的人们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人真的可以飞。
想着想着,我就黯然垂下了眼。
如果能让爹和娘也体验到就好了。
飞机落地后,前来接站的人很快就找到了我。
“澜川哥,这里!”
我挥挥手,脸上扬起一个灿烂的笑。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周以沫。”
周以沫热切的接过我手中的行李,递来一杯咖啡。
“旅途劳顿,听说你想安顿好后再休息,于是给你准备了一杯咖啡提提神。”
我心下熨帖,接过咖啡喝了一口。
之前还在国内时,我偶然参加了一个关于考古大燕朝的讲座。
那时我惊奇的发现,出土的墓竟然是燕朝曾经逝去多年先皇的陵寝。
先皇下葬时我也跟着参加,场面很是宏大。
没想到时隔多年,我居然在千载之后又见到了这座陵墓。
一股奇异的感觉骤然从我心里升腾,当即我就起身走到了台上。
“这位先生,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演讲的学者见我上台有些诧异,但也没有阻止我,我看着她指出了许多说法有误的地方。
场中一片哗然,纷纷指责我不知天高地厚。
“这是哪来的毛头小子?居然敢质疑周教授!”
“就是!周教授可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研究大燕朝的女专家,这人哪来的勇气质疑她?”
“真是无知者无畏!”
周教授听了我的指正,当晚回去后仔细的查阅了资料。
后来她在社交平台发了一个帖子,说明那天我所说的全部都正确,并且邀请我成为大燕朝研究所的一名成员。
我是当时我一心都扑在了许念身上,没有顾及这些。
再加上那毕竟是我故土相关的事物,见到这些我难免会睹物思人,因此便拒绝了。
没想到兜兜转转我们还是合作了。
大燕朝历史悠久,现世存在许多研究基地。
除去国内的研究所,最大的便是在意大利。
只因当时意大利和我朝有过经济往来交流,许多大燕朝的奇珍异宝被商人带回了意大利,如今有很大的研究价值。
“澜川,我爸特意嘱咐我你来后要好好招待你,你在研究所的住处已经安置好了,放下行李就能睡,要不先去吃个饭?”
周以沫试探问道。
我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你来安排就行。”
周以沫一愣,随即憨憨地笑了起来。
“行,那就去我之前订好的餐厅。”
到餐厅后,我发现周教授也在,她热络的将我迎进包厢。
“哎呀澜川哥啊,千盼万盼终于把你盼到了!”
“最近又发现一个墓,应该是燕朝年间,只是我们一直拿不定主意,如今你一来,我这心里安心多了。”
我心里蓦得一紧。
又发现了一个墓,会是谁的呢。
我会认识吗。
我心里藏着事,一顿饭吃的有些心不在焉。
周以沫见了,以为我还在想家里的那些事。
在我吃完最后一口饭后,她斟酌着开口。
“澜川哥,你别太难过,离开她肯定还会遇见更好的。”
“当年那件事我也有听说,这不是你的错。”
她断断续续的说了很多,后来蓦的止住了话头。
她挠了挠脑袋,有些尴尬道:
“不好意思啊澜川哥,今晚话有些多,你别介意。”
“我先送你回去吧。”
我轻轻笑了笑,低声应了句好。
5
安顿好后我休整了三天,随后紧锣密鼓的投入到了考古工作中。
新发现的墓在国内,一些物件经过特殊处理后运到了我这里。
我看着熟悉熟悉的铜镜,怔愣一瞬。
玉台兰花镜。
整个大燕朝只有两面。
一面在先太后手中,一面在我手中。
心中的猜测越来越笃定,我又翻了翻其她寄来的文物。
每看一分,我的心就颤抖一分。
全部都是我熟悉的东西。
她们被土壤掩埋在地底,经过千年时间又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可我离开她们也不过才十年。
一股巨大的哀伤冲出胸口,眼泪不受控制的落下。
“以沫,我需要回国实地考察一下这座墓才能确定墓主人是谁。”
周以沫见我情绪如此不受控制,紧张道:
“澜川哥,你别激动,你是有什么发现吗?”
我点点头,泣不成声。
我本来还抱着一丝幻想,如果当年我的消失会带走所有人关于我的记忆,亦或是我从没出现过一般,那也还好。
可如今我的墓出现,那便说明我的父母见到了我的尸首,她们葬下了我。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我一想便肝肠寸断。
可我却不能回去为他们尽孝。
当晚,我连行李都没收拾,赶了最快的航班飞回了国。
此时距离我出国不过三天。
飞机落地后我没有休整,直接坐上车前去考察。
一周后,耳室里的东西全部清扫完,我看着那些文物怔怔出神。
一个队员递给我一根白玉簪子,簪身上的泥土没有挡住它莹润的光泽。
见到这根簪子,我再也控制不住,捂着脸痛哭出声。
这根白玉素簪是母亲的常年戴头上的。
其他人都不明白为什么我最近的情绪波动这么大,还以为我遇到了难事。
“澜川哥,你没事吧?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如果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可以先回去的,这里有我们在。”
我摆摆手,压下了口中的呜咽。
“我没事,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没控制好情绪。”
我深呼一大口气,跟着众人一起投入到了考古工作中。
当晚回去后,我把资料递交了上去。
墓主的人物复原图也修复好。
众人惊奇地发现我跟墓主竟有八分相似。
面对他们的追问时,我只说是巧合。
处理完国内的工作后我准备返程,临行前我绕着江城转了转。
下次再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我在这没有任何亲人和羁绊,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明月高悬江面,我倚在栏杆上,鼻尖突然闯入一阵熟悉的松木香。
转头发现许念正神色复杂的看着我。
仅仅是几天不见,她眼底就有了青黑。
和许念在一起的十年来她很爱惜自己的身体,工作再忙都不允许自己熬夜,脸上常年都是好气色。
我收回视线,继续看着桥下的江景,声音冷淡:
“有事吗?”
静默一瞬。
半晌,许念斟酌着开口。
“我看到你发给我的东西了。”
我拧眉看向她。
“所以?”
她面色挣扎了一瞬,颤声道:
“之前是我一直错怪你了,还那么对你,你会怪我吗?”
听到她这么问,我面上闪过一丝讥讽,随后不再理会她,转身大步离开。
许念瞬间跟上。
“你去哪?”
“去一个没有你的地方。”
6
走了一段路后,前方突然被灯照亮。
许念遥遥的跟在我身后。
她见我停下,下车快步向我走来。
“澜川,我们能谈谈吗?”
我本想拒绝她,但转念一想,我们之间也确实该有个了结。
我点点头:“可以。”
许念载着我来到了一家清吧。
“当时知道我的肾换给你之后,我真的很生气。虽然知道这不是出自你本意,可我毕竟不能把火气全撒在我妈身上,于是就拿你开刀。”
“我想尽了各种办法折磨你,可你仍旧几年如一日的悉心照顾我,哪里都挑不出一丝错处。”
“当时我想着要不就算了吧,已经这样了,而且你对我真的挺不错的。可我一想到蓝宇轩,心里对你的怨恨就又被激发了出来,甚至在蓝宇轩回国后,我还让你给她为奴为仆......”
我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她知道换肾不是我本意,她知道这件事的主导者不是我,可还是把所有气都撒在了我身上。
她对她母亲的怨恨,对蓝宇轩的想念,全部加在了我一个人身上。
现在向我忏悔,那我过去经受的十年又算什么呢。
许念的声音愈发哽咽。
“可我没想到这一切居然都是一场骗局。”
“蓝宇轩了让我更心疼她,自导自演了一场闹剧。”
“他知道我准备割肾救他,可他还是无动于衷,甚至表现的很是感动。他不在乎我的死活,只在乎自己的情绪是否被满足。”
“就连我妈也为了泄愤把我的肾给了你。我现在才看清楚,自始至终对我好的人只有你,你被迫还我的恩情但没有一句怨言,哪怕被我那样的折辱,依旧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
许念的泪断断续续落在我的手上,滚烫又灼人。
我抽出一张纸巾擦干净手上的泪滴,声音听不出起伏。
“我没空听你的忏悔。”
许是没料到我会这么说,她呆愣了一瞬。
喝完杯中的酒水后,我起身大步离开了这里。
还有几个小时飞机就要起飞了,我不想把时间浪费给她。
刚一出酒馆,满大街的荧幕都亮了起来。
荧幕上放的全部都是我的照片,上面还写着许念道歉的话。
“澜川哥,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身旁的路人传来了艳羡的惊呼声。
“我的天!这么大的手笔一定是江城许氏吧?!”
“没想到许念还真舍得下血本,为了谢澜川什么都做的出来!”
我听着他们的发言,心中只觉得好笑。
如果因为她做这些我就原谅她,那我曾经所受的苦也太不值一提了。
距离飞机起飞还剩一个小时的时候,天空突然飘起了大雪。
鹅毛般的雪裹挟着风簌簌落下,天地间瞬间成了白茫茫一片。
航班被取消,我只能暂时找一家酒店住下来。
第二天,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打开一看,许念憔悴的脸最先闯入我的眼。
一夜没见,她眼底的青黑也加重了些,嘴唇干裂的不成样子,隐隐有血迹渗出。
她递给我一个手机,上面正播放着一段视频。
蓝宇轩被绑在解剖台上。
“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啊?快放开我!”
他的挣扎没有打动拿着手术刀的人。
“十年前你骗的许念为你丢了一颗肾,现在也是时候还回来了。”
锐器刺破血肉的声音传来,蓝宇轩凄厉的惨叫也在同一时刻响起。
后面场面更加血腥,我别过了眼。
许念眼含殷切的看向我。
“澜川,我已经好好惩罚过了蓝宇轩,我知道了之前那些事都是他在陷害你,我已经为你出气了,能原谅我了吗?”
我被她天真的话逗笑,旋即逼身上前。
“除非我经历的事你都经历一遍,不然我不会原谅你的。”
许念身体猛然一震,她像是意识到什么,快步离开了。
我看着她仓皇离开的背影,心中的波澜也渐渐平息。
7
最近几天,我的手机常常收到陌生人发来的视频。
视频的主人公全部都是许念。
第一天,许念趴在泔水桶旁边,一勺一勺的在其中舀着入口。
第二天,她在阴冷潮湿的地下室睡了一夜,老鼠与她为伴。
第三天,她将自己挂到了拍卖行,许夫人听后气急攻心,晕倒前派人将她赎了回来。
第四天,许念因为急着去追准备登机的我,在路上出了车祸。
第五天,许夫人打来了电话,声音嘶哑的不像样。
“澜川,算阿姨求求你,你再回来见一次许念吧......”
“就当......就当你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闻言,我叹了一口气,又买了回国的机票。
总归国内的墓还需要我再回去考察一次,这次正好两件事都办了。
病房里,许念躺在床上,身上各处都缠满了纱布,裸露在外的双眼也红肿无比。
许夫人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鬓边生出了白发。
她眼中血丝遍布,见我来,眼眶里又蓄满了泪。
“好孩子,好孩子......”
她颤颤悠悠的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随后把时间留给了我和许念。
所有人都离开后,病房内顿时陷入了寂静,只剩下许念浅淡的呼吸声。
我看着床上没有一丝动静的许念,打开电脑处理起了工作。
还有几份资料没有处理完成,今晚就要交的。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期间许念貌似制造出了一些动静,不过都被我忽视过去了。
处理完工作后我才恍然惊觉已是半夜。
肚子有些饿,我点了一份外卖。
拿到手后,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大燕朝的吃食虽然精美,但味道却远不如后世。
床上的人突然轻咳一声,我没理。
半晌,见我依旧没有反应,许念再也忍不住了。
“澜川,你来看我了......”
我看着她卖力的表演,敷衍的嗯了一声。
“我就知道你肯定还舍不得放下我,蓝宇轩已经被我赶出国了,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我已经按照你说的都做了,你能不能——”
“不能。”
我冷声打断了她的话。
“不管你做了什么,我们都不会回到从前,我们在一起本来就是个错误。”
见她还想说什么,我索性起身坐到她床边,认真的看向她。
“许念,按理说我不应该恨你,毕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虽然那并不是我的本意。”
“可我一醒来就被你们架上了道德的制高点,被迫为你们许家当牛做马不能有一句怨言,每天听到的最多的话就是要我报恩。”
“最痛苦的那段时间,我甚至想开膛破肚取出你的肾还给你。后来你知道了蓝宇轩在骗你,你的母亲也不理解你,你觉得自己不被人重视,不被人爱,于是你想到了我。”
“可我现在告诉你,我对你也没有任何感情,对你仅剩的感激之情也早就没有了。从你离开的那一刻,我们之间就两清了。”
丢下这些话后我就离开了病房,打开门发现许夫人不知何时站到了门口,她苍老的脸上满是泪痕。
我静默看了她一瞬,随后顶着她的目光离开了医院。
有些事情纠缠了太久,理清剪断需要浪费很多时间,但只要结果是好的,哪怕过程再曲折我也可以接受。
8
回到意大利后,我又投入了研究所的工作。
新出土的陵墓还有许多扫尾工作没有做完。
一天,我照常在工位上研究着文献资料。
周以沫递过来一杯热茶。
“休息一下,也别太拼了。”
“最近这几天你几乎都没怎么合过眼,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我接过她手中的热茶,笑着道了句谢。
脑中传来一阵晕眩感,疲累潮水般涌向了我,我这才发觉最近高强度工作了许久,身体已经有些吃不消。
整理好桌上散落的资料后,我跟着周以沫离开了研究基地。
“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觉,睡醒后带你去一个地方。”
周以沫眨了眨眼,我失笑道:
“你要这么说,那我可就要现在就休息了。”
她开怀地笑了笑,将我送回了公寓。
第二天醒来后,周以沫已经在楼下等着我。
“去哪?”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车子一路疾驶到了游乐场。
我看着那些庞大的机械,眼中满是惊奇。
来到异世少说也有十年,但我还从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
虽然之前从电视上看到过,但亲眼见到还是会忍不住惊奇。
周以沫见我睁大着眼好奇地四处张望,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之前听到你提过一嘴,于是一直想着带你来玩一玩。”
我忽略她眼底翻涌的情愫,由衷的道了声谢。
周以沫是个贴心的随行者,跟着她我可以不用考虑任何事。
傍晚时候我们躺在草地上,看四周的人来人往,只觉得心底一片静谧。
我们就这样一直坐着,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夜空繁星四起,皓月高悬。
此刻,阿父阿母是否和我一样望着这皎洁的月呢。
如果能许愿,我希望月光带走我穿越千年的思念。
晚上回去的时候,周以沫被研究所临时叫走,我自己步行回了公寓。
经过一条小巷时,我心里骤然升腾出一股怪异感。
这里平时会有小商贩在叫卖,可此时却安静的不像话。
然后突然出现一股劲风,我下意识躲过,转身只见几个黑人男子手持棍棒缓缓向我逼近。
最近都在传言城里出现了一伙抢劫犯,当时我还不是很在意,没想到如今却被我碰上了。
我慢慢后退,试探的将手中的包丢上前去。
他们拿到包后翻找了几下,脚步未停。
我身子瞬间紧绷起来,知道这次在劫难逃,于是拼了命的快速向远处跑去。
喉咙里渐渐有血腥气蔓延,可我不敢停下。
但即便是这样,我也还是很快就被他们抓住。
我努力保持着冷静。
“只要你们放了我,我会给你们很多钱。”
见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快速抄起了手边的一根棍子横在身前。
只是还没等我发力,那三个人就被许多砖头砸倒。
许念像头发疯的猛兽骑在为首的那个男人身上一阵拳打脚踢。
她夺过她手中的铁棍,一下又一下的敲击着那男人的脑袋。
那人从挣扎到渐渐没了声息,他的同伙见此纷纷从后腰掏出了枪。
“砰——”
枪声响起,许念身体一震,左腿汩汩流出了血。
她快速起身朝那个持枪的男人逼近,争斗一番后夺过了她手中的枪。
“砰——”
又是几声枪响,那人仅剩的同伙一边跑一边冲着许念开枪,这一次,许念口中涌出了一大股血,胸膛也被破开了一个大口。
她颤抖着身子倒在了地上,我快步上前为她做着急救工作。
许念突然笑了。
她嘴角不断的溢出鲜血,声音断断续续,没等我听清她说什么,她就咽了气。
可手中的动作一刻未停,直到救护车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笼,我才后知后觉的松开了手。
许念的尸体被运回国了。
国内的好友告诉我,许夫人听到这件事后,当天就进了医院。
不过后来好在人没事,强撑着为自己的女儿办了葬礼。
听此,我翻出了许久没有拨通过的号码,编辑了一条短信。
“节哀。”
消息没有被回复,但显示已读。
此后的许多天,我都强迫自己不去想曾经有关的所有事。
对错已经不重要了。
不论发生过什么,时间都会推着所有人向前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