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初秋,凌晨四点,天光还未撕破深蓝色的夜幕,只有东边天际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鱼肚白。寒意已经浸透了空气,白山屯还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但几个身影,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村后的小河边。
周建国打了个哈欠,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压低声音对旁边的陈建邦和罗永旺说:“就这儿,这河汊子水缓,底下有水草,鱼虾爱待。”他手里提着几个昨晚新编的、还带着青涩草木气息的鱼篓。
陈建邦和罗永旺学着周家兄弟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鱼篓沉入冰凉刺骨的河水中,用绳子系在岸边的树根或石头上,又在入口处放了点麸皮和碎蚯蚓做的诱饵。
“白天先下一轮,看看收获,顺便给晚上的鱼篓备点鱼食。”周建军解释道,他的动作熟练而沉稳,与平日里憨厚的样子判若两人。这是山里人传承的生存智慧。
放完鱼篓,四人不敢耽搁,在渐亮的晨光中匆匆分手,各自赶回住处。早饭的炊烟才刚刚在几户人家的屋顶升起。他们必须抓紧时间吃饭,然后准时赶到打谷场。在这个节骨眼上,迟到哪怕一分钟,迎接他们的都将是大队长周大山雷霆万钧的怒骂和毫不留情的工分惩罚,那意味着秋收后可能分到的粮食又会少一些。
上午的活计依旧是修缮打谷场。石碌碡在晒谷坪上发出沉闷的“咕噜”声,仿佛战鼓的前奏。陈建邦和罗永旺与其他壮劳力一起,喊着号子,推动这沉重的石器,汗水很快从额角渗出,顺着年轻却已略显风霜的脸颊滑落。尘土飞扬,沾满了他们的裤腿和布鞋。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汗水和一种无形的压力。
林晓阳姐妹和王桂芳则在妇女队里,进行着更需耐心的清扫工作。她们要用细竹枝扎成的大扫帚,一遍又一遍地清扫巨大的晒谷坪,确保每一寸土地都干净得能直接晾晒金黄的粮食。弯腰,挥扫,再弯腰……循环往复,腰部的酸麻感越来越强烈。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下工的哨声,所有人都像被抽走了筋骨。王桂芳强打精神先跑回小院生火做饭。陈建邦和罗永旺则顾不得疲惫,绕道去了河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早上的收获。
林晓阳和林晓月姐妹俩则挎着篮子,走进了村子。她们的目标是鸡蛋。秋收需要体力,鸡蛋是此时最金贵的营养品。她们敲开一户户人家的院门,脸上带着谦和的笑容:
“婶子,家里有鸡蛋吗?我们想换几个。”
“大娘,我们拿钱或者票跟您换点鸡蛋行吗?”
回应大多带着歉意:“哎呀,知青闺女,对不住啊,就剩几个,还得留着去供销社换盐呢……”
“刚给娃煮了一个,没剩几个了……”
走了五六家,篮子里才零零星星地躺了四十个鸡蛋,有些还沾着新鲜的鸡粪和草屑。姐妹俩相视苦笑,这点鸡蛋,对于他们五个即将面临高强度消耗的年轻人来说,实在是杯水薪薪。
回到他们那个被矮墙围起来、渐渐有了烟火气的小院,王桂芳已经做好了简单的午饭——玉米面贴饼子,一锅不见油星的野菜汤。陈建邦和罗永旺也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收获的喜悦。
“鱼篓收获怎么样?”林晓月一边分发碗筷一边问。
“还不错!”罗永旺略显兴奋地说,“每个篓子里都有不少小鱼小虾,还有螺蛳。就是这东西太不出数了,看着活蹦乱跳一大篓,烘干缩水就没多少了。看来秋收前,我和建邦得多跑几趟。”
陈建邦拿起一个饼子,咬了一口,眉头微蹙,语气带着一丝沉重:“我和永旺算过了,要想秋收期间每天都能补充点荤腥,至少还得下三四次鱼篓,而且每次都得满载才行。桂芳,你看看能不能想办法用大酱做点鱼虾酱?或者想想其他能长时间存放、可以直接吃的食物。我预感,这次秋收……我们怕是得脱层皮。”
他的担忧感染了所有人。院子里一时沉默下来,只有喝汤的轻微声响。
林晓阳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依旧冷静,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沉稳:“陈大哥,你的担心有道理。我们不能打无准备之仗。我看这样,下次休息日,你和永旺拿上我们凑的所有钱和票,去镇上供销社抢购。到时候人肯定多,你们两个男生力气大,能挤进去。我和晓月、桂芳就留在村里,试着做点锅盔或者硬面饼子,那个耐放,秋收回来累极了,掰开了就能吃,就着酱菜也能对付一顿。”
“对!”林晓月也附和,“我们还可以问问桂花婶子或者桃花婶子,看看有没有其他能顶饿又方便的食物做法。”
王桂芳小声嘟囔着,带着后怕:“队上的气氛太紧张了,我现在上工连偷会儿懒都不敢,就怕被大队长逮住。他这两天眼神跟刀子似的。”
罗永旺闷声说:“紧张点好。粮食抢不回来,明年大家都得挨饿。这里面,也有我们的一份口粮呢。”他来自海省,对饥饿的记忆或许不如东北农村深刻,但此刻也深深感受到了粮食的沉重分量。
林晓阳看着院墙角码放整齐的柴火,晒着的蘑菇干和菜干,轻声说:“其实,来到这里,除了干活累点,其他方面……我觉得比在家里好。”她的话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罗永旺抬起头,眼神有些黯淡,低声道:“起码比我在家好。我在家就是个多余的。临走前,我娘偷偷塞给我五十块钱和几张票,就说了一句:‘下乡了就好好待着,别回来了,就当没你这个儿子。’连下乡的补助,她都想办法让我带走了。”他的声音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被抛弃的麻木。
王桂芳用筷子搅着碗里的汤,苦笑着说:“你那还算好的,补助让你拿走了。我家……我家就我和我姐两个女儿,我姐是招的上门女婿。我下乡,就是我姐偷偷给我报的名。为啥?因为她马上要生二胎了,家里房子不够住,正好看上我那间小屋了。从踏上火车那天起,我就当自己没家了。”她的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凉意。
林晓阳和林晓月对视一眼,姐妹俩眼中都流露出一丝同病相怜的苦涩。林晓阳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们也是。为了不被爹娘把我们姐妹随便嫁出去换彩礼,我姐把好不容易得来的临时工卖了,带着我跑了。来这里,还是我一个好同学的大哥帮忙安排的。走的时候,我们把家里的粮票布票能拿的都拿走了,存款……留给了我们大哥。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被我们牵连。”她给好友孙丽芳寄了信,但山高路远,音讯渺茫。
一时间,小院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和无奈。除了陈建邦是怀着一腔热血自愿报名下乡,其他四人,或多或少都是被家庭、被时代推到了这片陌生的黑土地上。原生家庭带来的创伤,在此刻秋收的巨大压力下,悄然浮现。
然而,这种悲伤并没有持续太久。陈建邦用力拍了拍罗永旺的肩膀,声音坚定:“过去的都过去了!在这里,我们靠自己的双手吃饭,谁也不欠谁的!我们现在是一个锅里搅马勺的战友,秋收就是我们的第一场硬仗!咱们齐心协力,一定能闯过去!”
“对!”林晓阳也挺直了腰板,眼神重新变得清亮,“在这里,我们过得安心,自由。不用看人脸色,不用被当成货物。我们还遇到了周大哥、建国哥他们这样的好心人,还有董大哥这些能互相照应的老知青。比起在家里提心吊胆,我宁愿在这里流汗!”
她的话点燃了其他人内心的火苗。是啊,这片土地虽然贫瘠,劳动虽然艰苦,但却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尊严和掌控自己命运的可能。他们互相扶持,从无到有,建起了这个可以遮风挡雨、存放希望的小院。
“好了,伤感完了,日子还得往前过!”王桂芳率先站起来,开始收拾碗筷,脸上恢复了平时的灵动,“赶紧休息,下午还得去跟那个石碌碡较劲呢!为了秋收不吃苦,现在就得往死里准备!”
沉重的气氛被打破,几人迅速收拾好碗筷,各自回到房间,抓紧这宝贵的午休时间。身体的疲惫需要缓解,而内心,则在彼此的倾诉和鼓励中,获得了一种新的力量。秋收是一场残酷的考验,但对他们而言,何尝不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成人礼?他们将要守护的,不仅仅是地里的粮食,更是他们在这片黑土地上,亲手建立起来的、来之不易的新生。窗外,阳光正烈,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更为严酷的抢收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