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中,烛火摇曳,将几个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扭曲拉长,如同鬼魅。
朱由检此言一出,地窖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屠信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是饿狼见到鲜肉般的狂热;黎志更是激动得搓着手,仿佛已经看到了军火库里堆积如山的兵器和财宝。唯有巩永固,那张沾满烟灰和悲痛的脸上,瞬间写满了惊骇与绝望。
“陛下,万万不可!”巩永固“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冰冷的地面让他因激动而发热的头脑稍稍冷静,但声音已然变了调,“火器库乃军中重地,闯军就算再混乱,也必然重兵把守。那‘一只虎’能不买刘宗敏的账,麾下必是骄兵悍将。我们这点人手,前去抢夺,无异于飞蛾扑火,以卵击石,是自寻死路啊!”
“以卵击石?”朱由检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他踱步到巩永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妹夫,你还没明白吗?在朕这里,就没有‘不可’二字!朕从煤山那棵歪脖子树上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是个死人了。死人,还怕什么死路?石头硬,朕就让它碎!挡路的,都得碎!”
巩永固猛地抬起头,泪水混合着灰尘划过脸颊,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君王,那份不容置疑的疯狂让他心悸。他知道劝说是无用的,甚至可能触怒龙颜。但他不能不说,这关系到所有人的性命,更关系到大明最后的一丝希望。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撞在坚硬的泥地上发出闷响:“陛下,臣知道您有经天纬地之才,有常人所不能及的魄力。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士心,才是我大明复兴的根基啊!”
他的声音嘶哑而恳切,充满了孤臣泣血般的悲壮:“臣知道,您觉得吴麟征、李邦华那些‘君子’,于眼下困局是无用之人。可您想过没有,我们为何要南下?为何要复国?为的,不就是守护我汉家的礼仪人伦,朝堂法度吗?这些,才是我们区别于闯贼,区别于关外蛮夷的根本!”
“那些火器,是冰冷的铁疙瘩,能杀人,却不能安天下。可李邦华他们,是活生生的‘大义’!是天下士子的人心所向!李邦华清廉耿直,门生故旧遍布江南;吴麟征刚正不阿,是天下御史的楷模!您带着屠将军、黎将军这样的虎狼之士,就算杀出重围,安然南下,得到的,或许是一支强军,但南京的朝臣会如何看您?天下的百姓会如何看您?他们会觉得,回来的不是大明的天子,而是另一个更懂得权谋的闯王!”
巩永固越说越激动,几乎是泣不成声:“陛下,您是想做重整山河的开国之君,还是想做另一个靠武力夺权的乱世枭雄?”
不等朱由检回答,一直侍立在旁,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王承恩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和巩永固并排跪在一起。这位忠心耿耿的老太监,脸上涕泪横流,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陛下!老奴斗胆,驸马爷说的都是金玉良言啊!”他一边磕头一边哭喊,“陛下,您是万金之躯,是咱大明唯一的指望了!老奴陪着您从煤山下来,就是想看您重登大宝,再造乾坤,不是想看您再去龙潭虎穴里拼命啊!”
他抬起头,老眼中满是惊恐和哀求:“那些铁疙瘩是死的,可李大人、吴大人他们是活的忠心,是人心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万一……万一有个闪失,老奴就是万死,也无颜去见列祖列宗,去见先帝爷啊!求陛下三思,求陛下保重龙体啊!”
一个孤臣的泣血之谏,一个忠仆的泣泪之求,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朱由检的心上。
他愣住了。他飘了,总觉得以上帝视角看待古人,自己的王霸之气就能让人直接拜倒
他低头看着跪在地上,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两个人。一个刚刚经历了丧妻之痛,想的却不是个人仇恨,而是国家法统与人心。一个追随自己赴死,此刻想的也不是荣华富贵,而是自己的安危和江山社稷的未来。
朱由检的灵魂深处,那个来自后世的历史系研究生的认知,与崇祯皇帝那颗被仇恨和绝望填满的帝王之心,展开了前所未有过的激烈碰撞。
是啊,他一心想着攀科技、造强军,用最直接、最暴力的降维打击去碾压敌人。但他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政治。复兴大明,不仅仅是军事上的胜利,更是文明与秩序的重建。
李邦华、吴麟征这些人,他们或许迂腐,或许无力,但他们代表的就是“大明”这个符号,是汉家王朝几百年来的法理正统。
没有他们,自己就算打到南京,也会被视为一个军阀,陷入无穷无尽的内耗与猜忌之中。历史上的南明,不就是这么亡的吗?
地窖里死一般的寂静。屠信和黎志大气都不敢出,他们看看那个敢于顶撞皇帝的驸马,又看看哭得老泪纵横的太监,再看看陷入沉思、脸色阴晴不定的朱由检,心里七上八下,生怕皇帝一怒之下血溅当场。
良久,良久,朱由检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走了他身上所有的戾气。
他走上前,弯下腰,一手一个,将巩永固和王承恩都扶了起来。
“妹夫,你……说得对。王伴伴,你也说得对。”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但却无比真诚,没有一丝帝王的架子。
“是朕,想得左了。朕死过一次,满心只有仇恨和杀戮,却忘了,治国,不能只靠刀。一把刀,可以用来杀敌,也可以用来屠戮忠良,朕……不能再犯过去的错了。”
他用力拍了拍巩永固的肩膀,眼中流露出一丝真正的、发自内心的赞许:“我朱家的女婿,不仅有血性,更有脑子。乐安在天有灵,也会为你骄傲。”
提到亡妻,巩永固的眼圈又红了,但他强忍着没有落泪,只是用哽咽的声音低声道:“公主久病,缠绵病榻数月,城破前一日,她自知大限已至,竟有了回光返照。
她拉着臣的手,嘱托臣一定要保全孩儿,更要辅佐陛下,重塑朝纲,而非一死了之,行匹夫之勇。她说,这些忠臣,就是朝纲的根基!根基若在,大厦可期!”
原来如此。朱由检心中了然,也解开了之前对巩永固为何没有第一时间殉国的一丝疑惑。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心中对这位妹夫的敬重又深了一层。
“好!朕听你们的!”
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众人,那份决绝的疯狂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和坚定的力量。
“计划更改!”
“抢火器库的事,暂且搁置。我们当前的首要任务,是救人!”
“李若琏!”
“臣在!”李若琏立刻应声。
“你立刻动用所有能联系上的暗线,给朕查清楚,巩永固名单上所有人——李邦华、吴麟征、刘文炳……他们现在身在何处,看守情况如何,周边环境怎样。
朕要最详细的情报!要知道他们府邸周围有几条狗,换防的兵丁几时打哈欠!”
“遵命!”
“黎志!”
“罪臣在!”黎志连忙上前,脸上的兴奋未退,只是多了几分疑惑。
“你的任务更重。”朱由检指了指角落里那堆财宝,“朕要你,用这些钱,去给朕铺路!收买闯军的低级军官,贿赂看守的兵痞,甚至是在目标府邸周围,制造不大不小的混乱。
朕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是骗是偷还是抢,朕要我们的行动,能用银子解决的,就绝不见血!”
黎志一听,眼睛瞬间亮了,这比硬闯军火库可有意思多了,他拍着胸脯,眉开眼笑:“陛下放心,这可是小的老本行!保证办得妥妥帖帖,让那些兵痞拿了钱还把咱们当亲爹!”
“屠信!”
“末将在!”
“你和你的刀,就是我们最后的手段。当银子和计谋都不管用的时候,就看你的了。”朱由检的眼神变得锐利,“朕要你,养精蓄锐,把你的杀气都给朕收进刀鞘里,但要让刀时刻保持出鞘的锋利。一旦需要,朕要你撕开一道谁也堵不上的血口!”
屠信捶了捶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瓮声瓮气地答道:“随时可以!”
最后,朱由检的目光落回到巩永固身上,眼神温和而郑重。
“妹夫,你来做总调度。你最了解这些人,他们的性格,他们的府邸,由你来制定每一步的营救细节。我们,就从和你相约殉国的左都御史,李邦华开始!”
他深吸一口气,环视着这个由皇帝、锦衣卫、驸马、太监和两个死囚组成的怪异班底,声音变得无比洪亮。
“我们的‘火种计划’,现在才算真正开始!”
“朕要让李自成知道,他占领的只是一座空城,得到的是一副空荡荡的龙椅!这大明的忠臣、人心、还有未来,朕要一样一样,从他眼皮子底下,全部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