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更新时间:2025-12-29 16:05:20

当身后巡逻队的喧哗声被厚重的土石彻底隔绝后,一种更深沉的、能吞噬一切光线和声音的死寂,如同潮水般将两人淹没。

涵洞内,是纯粹的、粘稠的黑暗。

朱由检和王承恩靠在湿滑冰冷的洞壁上,贪婪地喘息着,胸腔因刚才的剧烈奔跑而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股铁锈味和浓重的土腥。

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持续了短短几息,便被周围恶劣到极点的环境所带来的感官冲击彻底取代。

一股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恶臭,浓郁得仿佛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狠狠地钻入他们的鼻腔,直冲天灵盖。那是数百年来淤积的腐烂泥浆、无处不在的霉菌、停滞不动的死水,甚至还夹杂着从御膳房排出的、早已腐败变质的食物残渣和宫女们倾倒的胭脂水粉混合在一起的诡异味道。

那味道,比诏狱最深处的水牢还要令人作呕一百倍。

“呕——”

王承恩再也忍不住,扶着墙壁,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干呕。他晚饭都没吃,胃里空空如也,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苦水一阵阵往上涌,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朱由检的胃里也在翻江倒海,那股恶臭让他想起了大学宿舍里某个同学放了一个暑假的臭袜子,但威力强了不止一个数量级。他强行压下那股呕吐的欲望,死死咬住后槽牙。他知道,在这种极端环境下,任何一点不必要的体力流失都是致命的。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去适应。

他只是沉默着,用鼻子短促地呼吸,强迫自己的嗅觉神经尽快麻痹。

“万岁爷……这……这是什么鬼地方……”王承恩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充满了绝望。他一辈子锦衣玉食,在宫里过的都是人上人的日子,何曾受过这等罪。

“这是生路。”朱由检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没等王承恩回应,他率先迈出了第一步。黏稠、冰冷、没过脚踝的淤泥瞬间包裹了他的云头履,一股阴冷的寒意顺着脚底板直冲脊背。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滑腻的淤泥里混杂着各种软硬不一的异物,有碎石,有烂木头,还有一些滑溜溜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玩意儿。

“啊!”跟在后面的王承恩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脚下一滑,整个人朝前扑倒,半个身子都栽进了冰冷恶臭的泥浆里。

“闭嘴!”朱由检猛地转身,在黑暗中精准地抓住了王承恩的后领,一把将他从泥浆里提了起来,动作粗暴有力,“哭声会引来追兵,也会引来这地下的东西。想活命,就闭上嘴,跟紧我!”

冰冷的泥浆和皇帝不带丝毫感情的呵斥,让王承恩浑身一颤,恐惧压倒了委屈。他不敢再出声,只是死死抓着朱由检的衣角,像个怕被遗弃的孩子。

朱由检没有再理他,伸出手,摸索着粗糙而湿滑的洞壁,以一种极其缓慢但稳定的速度,继续向前探索。他将崇祯的记忆调动到极致,那份关于宫城地下水道系统的、模糊的印象,是他此刻唯一的地图。

所有的感官都被无限放大了。他们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的狂跳声。能听到远处水滴渗下,滴入积水中的“嘀嗒”声,如同催命的钟摆。更能听到,似乎有细碎的“悉悉索索”声从墙角、从脚下的淤泥中传来。那是常年生活在这片黑暗中的老鼠、蜈蚣,或是别的什么更恶心的生物,被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所惊动。

王承恩好几次感觉有冰冷滑腻的东西从自己脚背上迅速滑过,吓得他险些尖叫出声,但都被他死死地用手捂住了嘴,只敢发出压抑的呜咽。

朱由检始终一言不发。他只是走在前面,用自己的身体,为身后的王承恩趟开一条路。他身上那件明黄色的龙袍,早已被淤泥和污水染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下摆在黏稠的泥水中拖行,吸饱了肮脏的液体,变得越来越沉重,像一件湿透的棉袄,每一步都额外消耗着他本就不多的体力。

他知道,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一条从九五之尊,坠入蛇鼠之道的求生之路。

过去那个高高在上、以为天下事非黑即白的崇祯皇帝,已经死在煤山那棵歪脖子树上。而活下来的这个朱由检,必须像蛇一样,收起所有的爪牙和尊严,在这黑暗、肮脏的地下蜿蜒前行,才能换来重见天日、化龙升天的那一天。这身龙袍,曾经是天底下最尊贵的象征,如今,却只是累赘和催命符。

不知在这令人窒息的通道里爬行了多久,或许一刻钟,或许一个时辰。在这与世隔绝的黑暗中,时间失去了意义。王承恩感觉自己快要疯了,他甚至产生了幻觉,觉得这通道没有尽头,他们将永远被困死在这地下的坟墓里。

就在他精神即将崩溃的边缘,走在前面的朱由检突然停了下来。

“别动。”

朱由检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警示。

王承恩一个激灵,瞬间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黑暗中,他能感觉到皇帝的气息也变得绵长而微弱,仿佛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他们,连之前一直不断的水滴声似乎都消失了。王承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努力侧耳倾听,却什么也听不到。

就在他以为是万岁爷过于紧张时,黑暗中,从前方不远处,真的传来了一阵微弱的、非同寻常的响动。

那不是水滴声,也不是老鼠的叫声。

那声音,像是……人的呻吟。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呻吟,紧接着是微弱的、压抑的喘息。

王承恩闻声,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直冲后脑。他死死抓着朱由检的衣袍,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发出“咯咯”的轻响。在这片死寂的地下,任何一点异响都像是惊雷。他想退,想逃离这未知的恐惧,但身后同样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而身前,皇帝的身影如同一座山,纹丝不动。

朱由检没有理会王承恩的恐惧。他的身体本能地绷紧,侧耳倾听,试图从那微弱的声音中分辨出更多的信息。林睿的灵魂让他明白,在绝境中,任何一个活人,既可能是致命的威胁,也可能是意想不到的转机。

他缓缓抬起一只手,在黑暗中对王承恩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向后方,示意他退后半步,紧贴墙壁,不要发出任何声音。王承恩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皇帝动作带起的微风,他立刻心领神会,像壁虎一样死死贴在湿滑的洞壁上,连呼吸都几乎停滞了。

那痛苦的呻吟之后,是一阵更加压抑的、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发出的喘息。紧接着,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含糊不清的词语飘了过来。

“水……”

是一个人的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对水的渴望。

朱由检的瞳孔在黑暗中猛地一缩。不是敌人,至少不是一个有威胁的敌人。是一个伤者。

他没有立刻上前,而是继续保持着绝对的静默,像一个经验最丰富的猎人,等待着猎物暴露更多的信息。

果然,几息之后,黑暗中又传来一声轻微的、金属与石壁摩擦的“咔哒”声,似乎是伤者无意识地动了一下,身上佩戴的某样东西碰到了墙壁。

够了。朱由检心中瞬间做出了判断。他不能把一个未知的活人留在这里,无论这人是敌是友,一旦被后续的追兵发现,都会暴露这条生路。他必须上前控制住局面。

他松开了被王承恩攥得死紧的衣袍,俯下身,用手在黏腻的泥浆中摸索着。很快,他摸到了一块拳头大小、边缘还算锋利的碎石,紧紧攥在手心。这是他此刻唯一的武器。

他不再犹豫,对身后僵住的王承被低声命令道:“待着,别动。”

说完,他猫着腰,将身体的重心压到最低,每一步都踩得异常缓慢而轻柔,用脚尖先试探虚实,再缓缓落下脚跟,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就像一条在黑暗中捕食的毒蛇,无声无息地朝着声音的源头滑去。

越是靠近,空气中那股腐烂的恶臭里,便多了一丝新鲜的、刺鼻的血腥味。

终于,他的膝盖碰到了一团柔软的障碍物。那东西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更痛苦的闷哼。

就是他了。

朱由检没有贸然动手,而是保持着半跪的姿势,紧握着石块的右手蓄势待发,左手则像蛇信一样,在黑暗中极其缓慢地向前探去。

他的指尖先是触到了一片冰冷、粗糙的布料,上面浸透了粘稠的液体。是血。顺着布料向上,他摸到了一处坚硬的凸起,是护肩甲。再往下,他的手触到了一个冰冷的、带着熟悉纹路的金属物体——绣春刀的刀柄!

锦衣卫!

就在他心神剧震的刹那,那具身体猛地一颤,一个虚弱至极的、带着警惕的年轻男声响起:“谁……谁在那里?”

朱由检来不及思考,身体的反应快于大脑。他左手闪电般前伸,没有去捂对方的嘴,而是精准地卡住了对方的下颚,同时将身体的重量压了上去,右手中的石块则狠狠抵在了对方的太阳穴上。

“别出声,否则死。”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从地狱深处吹来的寒风,不带一丝感情。

那名锦衣卫显然受了极重的伤,被他这么一制,顿时浑身脱力,只剩下急促的喘息。朱由教能感觉到,对方并没有强烈的反抗意图。

他维持着压制的姿势,飞快地在对方身上摸索。伤口在腹部,很深,还在不断渗血。除了绣春刀,没有其他武器。从对方身上残存的令牌触感判断,是一名锦衣卫小旗。

“闯……闯贼?”那名锦衣卫在剧痛和恐惧中,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声音里充满了不甘与绝望。

朱由检没有回答,只是加重了抵在他太阳穴上石块的力道。

那名锦衣卫似乎认命了,身体彻底放松下来,绝望地喘息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问道:“万岁爷……万岁爷他……可曾……走脱了?”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朱由检的脑中轰然炸响。

是忠臣!

在这满城叛降、人心尽丧的时刻,在这肮脏恶臭的地下涵洞里,他竟然遇到了一个至死仍在挂念他安危的锦衣卫!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有感动,有讽刺,更有劫后余生找到同类的狂喜。但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松开了卡住对方下颚的手,右手的石块却依然没有移开。

他转过头,对着身后那片深邃的黑暗,低声喝道:“王承恩,滚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