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漾)
群山环绕,挡住了北风萧萧,让这片坐落在山脚的村庄,显得格外温暖而静谧。
一条小溪自远山蜿蜒着穿过小村庄,欢快地撞击着青石板叮叮咚咚流向远方,仿佛生命奔腾永不停歇。
群山隔绝了山外的凛冽寒冬,也阻挡了山外的风声。
那年冬天没有下雪,过完春节后,阳光普照,空气干燥,微风和煦,让人们感觉到了春回大地。
这是个寂静又寻常的平凡日子,这天正午万里无云,天朗气清。
半山腰的木屋里面外,清瘦的男人正焦急地来回踱步。
窗棂下,有细小尘埃在阳光下跳舞。
妇人们匆忙进出,房间里不时传出产妇的哀嚎。
终于在经历了许久的折磨后,一声婴儿啼哭震碎了天际的安宁。
不一会儿,有妇人欣喜地出来报平安:“周大贵,你媳妇生啦!是个大胖女儿!”
怎么会有人将女儿称为“大胖女儿”呢?那该有多胖?
直到老爷爷颤抖着手,勾着襁褓的一角,颤抖着枯槁的手平衡着称杆,看清称杆上的数量后,忍不住笑得花白胡子乱颤:“这胖妞,足足有六斤六两!”
那天,村民们欢呼雀跃迎接着村子里的新生命。
刚过去的新年再次迎来新的喜气。
只有周大贵,接过女儿的手莫名颤抖,瘦削的面容有些疲惫,有些哀愁,细看下,眼底藏着一抹失望。
尽管妇人们恭喜着女儿的健康和活泼,他却像被抽去魂魄,木然地接受宿命安排。
他第一次当父亲,二十岁,手足无措,没有想象中高兴。
他觉得这个孩子辜负了他,也辜负了他美丽的妻子。
婴儿懵懂地注视着这个世界,她不知道,她出生的意义已经被父母下了定义。
那就是为弟弟铺路。
悲剧从来不是一开始就产生的。
开始的日子也曾幸福过,可是当她真正有记忆时,弟弟出生了。
于是她的记忆里,从未得到过父母的拥抱。
她总是旁观着这个家庭的幸福,默默站在他们看不到的角落。
像个多余的配角。
有记忆开始,这女孩便开始干活。
四岁就学会了扫地做饭,五岁就提着水桶下山洗衣服。
尽管如此,她常常挨打。
因为饭烧糊了,因为弟弟玩水湿了一片衣角,因为被同村大孩子欺负而丢失了新买的凉鞋……
她没有生日,所以记不得自己的年龄,只在同村大人的眼底,看见莫名的悲悯,和对自家小孩的责骂:“看看大贵家的胖妞,多乖多懂事,小小年纪就会做家务!你一天尽知道玩!一天到晚不归家!”
她收获了大人们的喜爱,却被同龄的孩子们排挤在外。
因为她没有新玩具,也没有新式的衣服鞋子,他们更讨厌她在大人们跟前装乖,让他们受尽攀比的侮辱。
她总是灰扑扑的,孤零零的,走在这安静又美丽的村子里。
这村子每个角落她都去过。
春天,她喜欢独自坐在后山的桃树下,树枝上桃花开了一朵又一朵,掉了她一身,让灰扑扑的她也跟着明媚了起来。
山风温柔抚摸她的脸颊,像是母亲温暖的大手。
她在心里默默地想,也许她是大山的孩子,只是被自己的养父母捡到了,暂时居住在此,等到自己成年那天,就会有个神秘的人物来把她接走,再把欺负她的人通通报复一遍。
然后她会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每天有新衣服穿,有甜甜的蛋糕吃,还有数不清的水果鲜花。
美梦总是容易破碎,母亲的尖叫响起,比尖叫声先来的是狠厉的巴掌。
“让你看好弟弟!你躲到这里来偷懒!怎么会有你这么好吃懒做的蠢货!”脸上火辣辣的,却不比心里的疼痛半分。
不堪入耳的话语刺痛着她的心脏。
一瞬间,满树的桃花在她心里都枯萎了。
山风变成了愤怒的呼喊,从山里传到山外,经久不息。
她被粗暴地扯着耳朵,跪在了大门外。
母亲手里的藤条一下下抽打在脊背,她却感受不到疼了,因为她早已经练就了超能力。
每当外界伤害她时,她便自动隔绝外界,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
从此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伤害到她。
一顿打骂过后,母亲带着弟弟进屋午睡,留下她孤独又弱小地跪在比她个子还高的门槛外面。
她抬头看着堂屋里的牌位,她那时还不识字,只听大人们讲起那上面供着的是菩萨。
她觉得愤怒,菩萨啊菩萨,都说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可是你看见我的苦难了吗?还是你根本视而不见?
于是她恨上了无动于衷的菩萨,从此不再相信世上的神灵。
这日子持续到六岁,她开始了居无定所的漂泊。
她因为异乡口音被人欺负过,被同学扒过裤子,关过小黑屋,他们指使她去干活,嘲笑她土里土气的衣服和麻花辫。
她觉得他们说的对,她是被父母丢掉了不要的野孩子,哪怕她死在了外面,也不会有人心疼。
所以她得靠自己活着。
她勤快又懂事,还好老师和大人总是偏爱她。
在年少的记忆里,总是听到他们无奈又怜爱的叹息:“这么乖的姑娘,要是我家的就好了……”
她于是“自愿”地被拐过一次。
是一个远房亲戚,按现在的话来说叫作“大龄剩女”。
那天吃酒席的人很多,很混乱,她蹲在地上捡没燃尽的炮竹,一双精致的尖头高跟鞋停在她面前。
她抬头,怯怯地看着面前笑语晏晏的女人。
女人伸出手,牵住了她的手,说:“你是周大贵家的女儿吧?跟姨姨走,姨姨带你去买糖吃。”
诱惑住她的不是糖,而是女人身上温馨的洗发水香味,和她母亲的一模一样。
女人急匆匆地把她带走了,她们住在一栋大房子里,那里到处都是有香气的,每一个房间都整洁干净,她给她洗干净,换上新买的粉裙子,抱着她窝在浅粉色的被子里,听女人温柔地说童话故事。
她记得女人家的窗帘都是可爱清新的淡粉色。
女人坐在梳妆台前,拿着梳子给她梳头,动作温柔轻巧,她说:“宝贝,等你头发长长了,妈妈给你买很多漂亮的发卡好不好呀?”
母亲不愿打理她的头发,于是自出生开始她就像个假小子。
她很羡慕长头发的同龄人,于是她靠在女人温软馨香的怀里,轻轻点头。
她们相处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却是她这辈子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光。
这期间女人都让她叫她“妈妈”,对邻居炫耀自己可爱乖巧的女儿。
她们一时都觉得日子会一直这样幸福过下去。
直到周大贵的出现。
他骂着女人“疯癫”“有病”,扯着女儿的手回家了。
后来他们都和她讲,那个女人有精神病,自从她女儿丢了以后,就经常去偷拐别人家的女儿。
她默不作声。
世界的好与坏,根本就和大人们说的不一样。
只有顺应大人们的规矩才算“好”,打破了规矩就是“坏”。
于是到异乡求学故后,她从不和大人说自己受到的欺负。
她给唯一的朋友诉说自己对家乡的思念,还有自己不敢去对抗欺负她的人,多么害怕这样的日子会让她崩溃。
在她似有似无的话语挑拨下,她那个正义的朋友冲进了老师的办公室,向老师诉说了她所有受到的不公平对待。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大人们挤在办公室里争吵,她胆小怯懦地缩在风暴的中心。
始终低垂着头。
就连身边的好朋友也没有发现她嘴角微微勾起的笑容,只紧紧握着她的手,叫她别害怕。
她第一次体会到了表演带来的便利。
自那以后孩子们不再欺负她,因为害怕大人们愤怒的责骂。
于是他们攻击的目标转移到了她那唯一正义的朋友身上——告状的孩子永远融入不了群体。
为了向小群体表现她“加入”的决心,他们递给她一袋零食,对她说:“你,把这糖分给所有同学,但是不要给她,你敢给她我们就再也不理你了,听到没有?”
孩子的心思是最单纯的,却也能做出最伤人的行为。
好朋友假装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等待她走过来,她却目不斜视地掠过了。
莫名地,她感受到了好朋友的落寞和失望。
但是,她终于不再用忍受无边的孤独了。
她不觉得自己有错。
不久后,朋友转学了,她不久也回到了故乡读书。
后来她总想起这么一位朋友,却总觉良心难安,又觉得这是在猫哭耗子假慈悲。
于是不敢联系,直到彻底断联,人生这一段就这样静静过了,遗憾却一直如一根刺扎在心底,只有夜深人静时才会隐隐刺痛,她知道这是上天对她不忠于友情的惩罚,但是她甘愿受罚,却不想再饱受欺凌……
回到老家后,父母很少打她了,却总冷言冷语地对她。
尽管她带回家许多奖状,他们也不屑地看着她,叫她不要骄傲自满。
“骄傲使人落后,谦虚使人进步。”
——那是母亲说过最多的一句话。
她谨记在心,对自己的要求越来越高,期末得不到第一名时,她惶恐得仿佛末日来临。
她曾骄傲得对父母说:“我要考哈佛大学!”
母亲冷冷地说:“呵呵,考哈佛,考佛哈还差不多!”
她眼中的光寂灭,手足无措地站在母亲面前。
好像她做了很多,犹是不够。
父母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让她无法再去思考哪所大学该是她的归处。
因为新的问题让她排在了前面:“假如我跟你爸爸离婚了,你跟谁?”
跟谁呢?
她有些迷茫。什么是分开?什么是离别?
如果做出了选择,他们会听她的吗?
还是会对她进行新一轮的打骂?
她谨慎地不开口。
某天,两人输光了所有的钱,回到家看着她,眼中爆发出危险的光。
找了个粗劣的借口,父亲用绳子把她的手绑起来,母亲则找来藤条。
他们把她丢在院子里,将她围剿在中心,像猎杀猎物那样对待她。
父亲一脚把她踹到地上,她挣扎着爬起,哭喊声惹来了母亲的不悦:“还有脸哭!是不是?!!”
话音落下,一鞭子抽在脖子上。
疼痛让她哭得更大声,却让他们更兴奋了。
他们无休止地踢打辱骂着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已经哭的没有了力气,趴在地上抽气,邻居奶奶听到动静赶了过来,将她抱回了自己家里。
她身上新旧交替的伤痕惹了家族里的长辈们不快。
胖妞好歹是姓周的,怎么能让那俩夫妻这么糟蹋。
而且听说胖妞学习不错,万一是个考上大学的好苗子呢?那他们周家岂不是发扬光大了?
父母低头认错,答应不再打她,把她接回家后,看着她的眼神,却更加冷了。
“我就说她八字不好,咱们手气越来越差八成都是她克的!那老道不是说了嘛,她这八字大得很,压都压不住,还会把咱俩克死……干脆……”
密谋了一夜的夫妻,第二天带着弟弟南下,唯独留下了七岁的她。
她一个人在那个木屋里生活,早起带一瓶咸菜去学校,傍晚回来煮一锅稀饭囫囵吃下,晚上躺在沙发里瑟瑟发抖。
尽管他们走了,她依旧不敢爬上他们的大床。
贫穷的家,唯一的床是他们睡的,她自出生就睡在沙发上。
他们嫌弃她脏,将她丢得远远的。
沙发破烂不堪,里面有老鼠吱吱的叫唤。
这是唯一陪伴她的朋友了,山里的夜寂静得可怕,没有它们陪伴她觉得夜晚如永夜难捱。
山风呼啸,雷声大作,她抱紧身体,后背紧贴墙壁,风雨中的木屋随着雷声在颤抖,就像一座摇摇欲坠的孤岛。
尽管夜晚总是害怕,但是没了他们的日子反而自由许多,每个天明都如同一场新生。
她不再害怕孤独,开始学会享受孤独。
因为她学会自我构建一个安全又完美的世界,作为她自己的避风港。
她独自守着这个秘密,很多很多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