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以宁在厨房里煮咖啡。
巴黎四月的晨光来得早,灰蓝色的天光透过窗户,将公寓染上一层冷色调。咖啡机发出低沉的咕噜声,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她靠在料理台边,手里拿着昨天出租车司机给的那张小票。
“公寓已检查安全。明日十点,季昀工作室见。保持常态。”
霍临渊的字迹她太熟悉了——每个笔画都干脆利落,没有多余的弧度,像他这个人。但“保持常态”四个字底下,她隐约看见钢笔尖微微下压的痕迹,那是写这行字时,他停顿思考的证明。
他在想什么?在担心吗?还是……在布局?
“起这么早?”陆晚意揉着眼睛从客房出来,穿着以宁的旧T恤,头发乱蓬蓬的,“我还在倒时差呢……”
“咖啡好了。”以宁递过一杯,“今天上午我要去季昀工作室,你就在公寓休息吧。冰箱里有食材,你自己弄早餐。”
陆晚意接过咖啡,眯着眼睛看她:“你真要去?昨天才有人跟踪我们……”
“所以才更要去。”以宁端起自己的杯子,热气氤氲着她的脸,“如果因为被跟踪就改变计划,反而会让他们知道我们察觉了。霍临渊说得对,要保持常态。”
“可万一有危险……”
“昨天艾伦说‘已处理’。”以宁看向窗外渐亮的天色,“我相信他们的效率。而且季昀约我谈的是画展的事,光天化日,艺术区,能有什么危险?”
她说得平静,但握着杯柄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陆晚意叹了口气:“那至少让我跟你一起去。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安全。”
“不行。”以宁摇头,“如果你也去,就显得太刻意了。你刚来巴黎,按理说应该倒时差休息。突然跟我去工作室,会引人怀疑。”
“可是……”
“晚意,”以宁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她,“我知道你担心我。但这是我和霍临渊之间的事,也是我必须自己面对的。你在这里,已经是最大的支持了。”
陆晚意沉默了一会儿,最终点头:“好吧。但你要答应我,随时保持联系。每半小时给我发条信息,如果超过四十分钟没消息,我就报警。”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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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四十分,以宁走出公寓大楼。
春日的阳光温暖而不灼热,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抽出嫩绿的新叶。她今天穿了简单的米色针织衫和深色长裤,背着一个装资料的大帆布袋,看起来就像普通的学生去工作。
但她的警觉从未如此敏锐。
走过第一个路口时,她注意到街对面停着一辆深灰色轿车,车窗贴了深色膜。昨天之前,她可能根本不会在意。但今天,她记下了车牌号的后三位:739。
第二个路口,有个穿着运动服在遛狗的中年女人。狗是金毛,很温顺,但那个女人牵着狗绳的手腕上,戴着一块黑色的运动手表——款式和昨天艾伦戴的很像。
第三个路口,她故意在面包店前停下,假装看橱窗里的可颂。玻璃反光里,她看见身后不远处有个穿连帽衫的年轻人也在驻足,低头看手机,但手机的摄像头角度微妙地对着她的方向。
以宁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恐惧还在,但被一种奇异的镇定覆盖了。她走进面包店,买了两个羊角包,用纸袋装好。出来时,那个年轻人已经不见了。
一切如常。
一切又都不寻常。
十点整,她准时敲响季昀工作室的门。
门很快开了,季昀站在门口,今天穿了件墨绿色的亚麻衬衫,袖子挽到小臂,手上还沾着些许颜料。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笑容依旧明朗。
“准时到达,专业。”他侧身让她进来,“咖啡刚煮好,要不要来一杯?”
“谢谢。”
工作室里弥漫着松节油和咖啡混合的气味。阳光透过天窗倾泻而下,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那幅蒙着白布的大画还立在原处,但旁边多了几幅新完成的小尺寸作品。
以宁把帆布袋放在工作台上,接过季昀递来的咖啡。
“昨天塞巴斯蒂安找你了?”季昀开门见山,在她对面的高脚凳上坐下。
“嗯。他给我看了一些……不太好的信息。”以宁斟酌着措辞,“关于那个叫林崇明的人,还有他背后的势力。”
季昀的表情沉了沉。他低头搅拌自己的咖啡,勺子碰着杯壁发出轻微的声响。
“我知道。”他终于说,“林崇明昨天又联系我了。这次他开价更高,但要求也更具体——他要我提供‘边界’系列所有作品的详细创作地点坐标,还要我交出所有的草图和研究资料。”
“你拒绝了?”
“拒绝了。”季昀抬起头,眼神复杂,“但他暗示,如果我不合作,可能会‘发生一些影响展览顺利进行的事故’。”他苦笑,“听起来像老套的黑帮电影台词,但不知道为什么,从他嘴里说出来,感觉特别真实。”
以宁握紧了咖啡杯。杯壁的温热透过陶瓷传递到掌心,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那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季昀沉默了很久。阳光在他脸上移动,从额头到下颌,照亮他紧抿的嘴唇和微蹙的眉头。
“以宁,”他轻声说,“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关于我为什么画那幅瑞士庄园的画。”
工作室里安静下来,远处街道传来的车声变得模糊,像隔着一层水。
“我父亲……”季昀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我父亲曾经是霍氏集团在欧洲分公司的艺术顾问。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霍家的掌权人还是霍临渊的祖父。我父亲负责为霍家在瑞士的庄园挑选和保养艺术品,有时也会带家人去小住。”
以宁的呼吸停了一瞬。
“所以你去过那里?”
“去过两次。”季昀点头,“第一次是我七岁,第二次是十岁。庄园很美,但也很……孤独。那么大的一片山林,那么古老的一栋建筑,里面却总是很安静。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庄园二楼有一间朝东的房间,每天清晨,阳光会透过百叶窗在地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我父亲说,那是给未来小主人预留的房间。”
未来小主人。
霍临渊。
“后来呢?”以宁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后来我父亲和霍家闹翻了。”季昀的语气平淡,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具体原因我不清楚,只知道牵扯到一批艺术品的真伪鉴定问题。我父亲坚持那批画里有赝品,但当时负责采购的人——据说是霍家某个高层——坚持都是真迹。争执的结果是,我父亲被解雇,我们全家不得不离开欧洲,回了台湾。”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蒙着白布的画前,却没有掀开。
“我父亲回国后郁郁寡欢,三年后去世了。临终前,他拉着我的手说:‘季昀,那批画里至少有三幅是假的。有人用赝品替换了真迹,拿走了真品。’但他没说是谁,也没说真品去了哪里。”季昀转身,看向以宁,“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弄清楚真相。所以我回到欧洲学艺术,所以我要办这个展览——‘边界’系列里,有一组画就是关于艺术品的真与假,记忆的真与假,历史的真与假。”
阳光刺眼,以宁眯起眼睛。她突然明白了许多事——季昀为什么对“边界”如此执着,为什么那幅瑞士庄园的画里透着孤独,为什么他的日记里写满了关于“家”和“真相”的挣扎。
“林崇明要的,是不是和那批画有关?”她问。
“我想是的。”季昀走回工作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老旧的牛皮纸信封,“这是我父亲留下的。里面是那批有争议的艺术品的清单,还有他当年做的部分鉴定笔记。”
信封很薄,边缘已经磨损泛白。以宁没有接,只是看着。
“你打算怎么办?”她又问了一次,这次语气不同。
季昀看着她,眼神里有一种下定决心的光芒。
“我打算把这封信交给应该拥有它的人。”他说,“但在此之前,我需要做一件事——我需要再去一次蒙马特尔的艺术市集。那里有个老画商,叫约瑟夫,八十多岁了,从我父亲那代就在市集摆摊。他可能知道些什么。”
以宁的心脏重重一跳。
“你要现在去?”
“今天下午。”季昀看了看表,“约瑟夫只有周三和周五下午会在市集,今天正好是周五。而且……”他停顿,“我想请你跟我一起去。两个人一起去,看起来比较像普通的逛市集,不会太引人注目。”
他的理由很合理。但以宁想起昨天在市集被跟踪的事,想起霍临渊的警告,想起那句“保持常态”。
保持常态,也包括正常地和朋友逛市集吗?
“好。”她听见自己说,“我跟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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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蒙马特尔艺术市集。
圣心大教堂脚下的广场上,画摊如昨日般沿街铺开。但今天的阳光更盛,游客更多,手风琴的音乐也更欢快。空气里混合着油画颜料、咖啡和可丽饼的甜香。
季昀和以宁并肩走在石板路上。他今天背着一个画筒,看起来就像普通画家来采购材料。以宁则拿着一个小速写本,偶尔停下看摊上的作品。
“约瑟夫的摊位在比较偏的位置。”季昀低声说,“他年纪大了,不喜欢太吵的地方。”
他们穿过主广场,拐进一条稍窄的巷道。这里的摊位少了一些,游客也稀疏不少。两侧是老旧的石墙,墙上爬着初春的藤蔓,开着淡紫色的小花。
以宁的警觉一直在线。她注意到巷道入口处有个卖旧书的老先生,摊前没什么人,但他时不时抬头扫视巷子。还有一对年轻情侣,坐在巷道中段的长椅上吃冰淇淋,动作亲昵,但女生的目光偶尔会掠过他们。
一切正常。一切又都不正常。
“就在前面。”季昀指了指巷道尽头的一个小摊位。
那是个很简陋的摊子,只支了一张折叠桌,桌上铺着深蓝色的绒布,上面摆着几幅小型水彩画和素描。摊位后坐着一位老人,头发全白,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在修补一幅画的画框。
“约瑟夫先生。”季昀上前打招呼。
老人抬起头,眼睛在镜片后眯了眯,然后露出笑容:“季?好久不见。你父亲还好吗?”
“他去世很多年了。”季昀轻声说。
约瑟夫的笑容淡去。他放下手里的工具,摘下眼镜擦了擦,又重新戴上。
“是啊……都过去那么久了。”他叹了口气,“你来找我,是为了你父亲当年的事?”
季昀点头,从画筒里抽出那个牛皮纸信封:“我想您可能还记得这个。”
约瑟夫接过信封,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手指摩挲着粗糙的纸面。他的手指关节粗大,布满皱纹和老人斑,但动作很稳。
“你父亲是个诚实的人。”老人缓缓说,“太诚实了,所以才会吃亏。”他抬起头,看向季昀身后的以宁,“这位小姐是?”
“我的朋友,也是我的策展顾问。”
约瑟夫打量了以宁几秒,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闪过。然后他站起身,开始收摊。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把桌上的画收进一个旧木箱,“跟我来,我的住处就在附近。”
老人动作很慢,但很利落。几分钟后,摊位就收拾好了。他推着一个带轮子的小木箱,示意他们跟上。
巷道曲折,他们跟着约瑟夫拐进更窄的小路。两侧的建筑物越来越老旧,墙上的涂鸦也越来越密集。游客的喧闹声逐渐远去,只剩下他们三人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回响。
以宁的心跳开始加速。
这不合理。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而且他收摊的速度太快了,像是早有准备。
她悄悄拉了拉季昀的衣袖,用眼神示意。但季昀只是对她摇摇头,继续跟着约瑟夫。
又拐过一个弯,眼前出现一条死胡同。胡同尽头是一扇厚重的木门,门上有锈迹斑斑的铁饰。
“到了。”约瑟夫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
就在他低头开锁的瞬间,以宁看见了——老人的手腕内侧,有一个很小的黑色纹身。纹身很模糊,但隐约能看出是某种几何图案。
她在哪里见过那个图案?
记忆猛地闪现——塞巴斯蒂安给她的文件里,林崇明的照片下方有一行小字标注:疑似与东南亚“黑水商会”有关,该组织成员常在手腕内侧纹三角形标记。
约瑟夫手腕上的,正是一个极简的三角形。
“季昀,走!”以宁猛地拉住季昀的手臂,转身就往回跑。
但已经晚了。
死胡同另一端的入口处,出现了两个穿黑色夹克的男人。他们堵住了唯一的出路,不紧不慢地朝他们走来。
约瑟夫直起身,钥匙还插在锁孔里。他脸上那种温和老人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职业性漠然。
“很聪明,温小姐。”他的法语标准得没有一丝口音,“可惜晚了点。”
季昀把以宁护在身后,声音紧绷:“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我们只是想请温小姐去做客。”其中一个黑衣男人开口,中文带着东南亚口音,“季先生如果配合,可以安全离开。”
“休想。”季昀握紧了拳头。
以宁的大脑飞速运转。胡同是死路,唯一的出口被堵住。两侧是高墙,没有窗户,没有后门。约瑟夫就站在那扇木门前,但门后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绝境。
但霍临渊说过,公寓已检查安全。艾伦说过,已处理。那张小票上写着,保持常态。
所以……这也在计划之中吗?
还是说,这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控制?
“温小姐,请吧。”另一个黑衣男人做了个“请”的手势,方向是约瑟夫身后的那扇木门,“我们不想动粗,但如果有必要的话……”
季昀突然动了。
他把画筒猛地朝最近的那个男人砸去,同时拉着以宁冲向胡同的另一侧墙壁。墙上爬满了藤蔓,下方堆着几个废弃的木箱。
“上去!”他推着以宁踩上木箱,试图把她托上墙头。
但木箱年久腐朽,以宁的脚刚踩上去,箱子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她失去平衡,眼看要摔下来——
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腰。
不是季昀的手。
那手戴着一只黑色的战术手套,手腕强壮有力。以宁抬头,看见一张陌生的脸——欧洲人面孔,金发剃得很短,冰蓝色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
“退后。”他对季昀说,声音低沉,带着德语口音。
下一秒,胡同里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以宁几乎无法看清。
金发男人像猎豹般扑向那两个黑衣男人。他的动作简洁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哨。第一个照面,他就卸掉了其中一人的胳膊,关节脱臼的声音在寂静的胡同里格外清晰。第二个人拔出匕首,但刀还没完全出鞘,手腕就被捏住,匕首落地,手腕骨折。
约瑟夫见状,迅速去拧门把手想逃进门内。但门从里面被猛地拉开,艾伦出现在门口,面无表情地一掌劈在老人后颈。约瑟夫软软倒地。
整个过程不超过十五秒。
季昀还保持着托举以宁的姿势,目瞪口呆。
金发男人检查了两个昏迷的黑衣人,从他们身上搜出手机、匕首和电击器。艾伦则蹲下身,检查约瑟夫的情况。
“温小姐,您受伤了吗?”金发男人走到以宁面前,声音依旧没有波澜。
“没、没有……”以宁从木箱上下来,腿有些发软,“你是……”
“凯尔,霍先生的安全团队成员。”他简单自我介绍,然后看向艾伦,“需要处理现场吗?”
“已经有人来了。”艾伦指了指胡同口。
果然,两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SUV悄无声息地滑到胡同口停下。车上下来几个人,穿着便装,但行动间训练有素。他们迅速将昏迷的三人抬上车,其中一人开始检查地面,清除痕迹。
整个过程有条不紊,像排练过无数次。
季昀终于找回声音:“这……这是怎么回事?”
艾伦走到他面前,递还那个牛皮纸信封:“季先生,您的父亲是位值得尊敬的人。但这封信,您最好还是自己保管。至于约瑟夫——”他看了一眼正被抬上车的老人,“他二十年前就不是真正的画商了。他是职业情报中间人,专门为东南亚几个组织服务。”
“那林崇明……”
“林崇明是‘黑水商会’在艺术圈的代理人之一。”艾伦说得平静,“他们盯上您,一方面是因为您父亲当年知道得太多,另一方面是因为您接近了温小姐。霍二爷和顾文轩先生,通过某些渠道和‘黑水商会’达成了合作。温小姐是他们的目标之一。”
信息量太大,季昀一时无法消化。他看向以宁,眼神复杂:“你早就知道?”
“我知道一部分。”以宁轻声说,“但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直接。”
艾伦对凯尔点点头,后者退到一旁警戒。然后艾伦看向以宁:“温小姐,霍先生的意思是,今天的‘常态’到此为止。接下来的时间,您需要接受更严密的保护。季先生的画展,也可能需要重新评估安全性。”
“霍临渊在哪里?”以宁突然问。
艾伦顿了顿:“霍先生在巴黎。但他现在不方便——”
话音未落,胡同口传来刹车声。不是SUV那种平稳的停车,而是急刹,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声音。
所有人都转头看去。
一辆黑色宾利停在胡同口,车门打开,霍临渊从车里下来。
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长风衣,里面是黑色衬衫,没有打领带。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冷硬的光边。他的脸色比以宁记忆中更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阴影,但眼神锐利如刀,扫过胡同里的每个人,最后落在以宁身上。
那一瞬间,以宁看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情绪——是恐惧?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
他大步走过来,风衣下摆在身后扬起。艾伦和凯尔自动退开半步。
霍临渊停在以宁面前,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气,混杂着一丝……消毒水的味道?
“受伤了吗?”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压抑的沙哑。
“没有。”以宁仰头看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没有逃避地对视,“你早就知道今天会出事?”
霍临渊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扫过她全身,确认她真的没有受伤,然后转向季昀。
“季先生,”他的语气公事公办,“感谢你今天保护以宁。但接下来的事,你最好不要再参与。你的画展,塞巴斯蒂安会重新安排时间和场地。至于你父亲的事——”他顿了顿,“如果你想知道真相,我可以提供帮助。但不是现在。”
季昀看着他,又看看以宁,最终苦笑:“我明白了。”
霍临渊对艾伦做了个手势:“送季先生回工作室。清理所有痕迹。”
“是。”
艾伦带着季昀离开。凯尔和其他人也迅速完成了现场处理,两辆SUV悄无声息地驶离。胡同里只剩下霍临渊和以宁,还有那辆停在胡同口的宾利。
阳光依旧明媚,藤蔓上的小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如果不是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打斗的痕迹,刚才的一切仿佛从未发生。
“上车。”霍临渊说,声音里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以宁没有动。
“你一直在看着,对吗?”她轻声问,“从昨天开始,也许更早。你知道他们会动手,你知道约瑟夫有问题,你甚至知道他们会在今天、在这里动手。所以你让艾伦他们埋伏在附近。”
霍临渊沉默。他的侧脸线条紧绷,下颌微微收紧。
“你把我当诱饵?”以宁的声音开始颤抖,不是恐惧,是愤怒,“你让我‘保持常态’,让我像平常一样出门,让我走进这个陷阱,就为了引出他们?”
“不是。”霍临渊终于开口,声音更沉了,“我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动手。我本以为他们会继续监视,慢慢渗透。今天安排保护,只是预防。”
“那为什么——”
“因为我想看看,他们的底线在哪里。”霍临渊打断她,转身直视她的眼睛,“我想知道,霍振和顾文轩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我也想知道,你到底有多坚强。”
他的眼神太复杂,以宁一时无法解读。那里有深沉的疲倦,有压抑的怒火,有某种近乎绝望的决绝,还有……一丝她不敢确认的痛楚。
“那你得到了答案吗?”她问。
霍临渊没有回答。他伸手,似乎想碰她的脸,但手在半空中停住,然后垂下。
“上车,以宁。”他重复,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现在不安全。我需要带你离开这里。”
以宁看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眼底的阴影,看着他风衣下隐约可见的、绷紧的肩膀线条。
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这场风暴,受伤的不止是她。
他也深陷其中。也许比她更深,更久,更痛。
她没有再争辩,走向那辆宾利。霍临渊为她打开后车门,她坐进去。他也坐进来,关上门。
车厢内很安静,隔音极好,外面的世界瞬间被隔绝。司机是个陌生面孔,一言不发地启动车辆,平稳驶离。
以宁看向窗外。蒙马特尔的街道在后退,圣心大教堂的穹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游客依旧在拍照,情侣依旧在拥吻,街头画家依旧在涂抹着巴黎的浪漫。
一切如常。
只有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
她转过头,看向身边的霍临渊。他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右手按着左肩,指节微微发白。
“你受伤了?”她轻声问。
霍临渊睁开眼睛,放下手:“旧伤,没事。”
“消毒水的味道,”以宁继续说,“你从医院来?”
短暂的沉默。
“今早处理了点麻烦。”霍临渊说得轻描淡写,“霍振在欧洲的一些‘朋友’,试图干扰我在柏林的谈判。”
“你亲自处理?”
“有些事,必须亲自处理。”
以宁看着他疲惫的侧脸,突然想起陆晚意的话——霍临渊这些年清理了不少霍振的羽翼,手段凌厉,树敌颇多。
他一直在战斗。一个人,在黑暗里。
而她,一直以为他只是沉默,只是遥远,只是……不爱她。
车厢再次陷入沉默。宾利驶过塞纳河,驶向巴黎西侧。不是回她公寓的方向。
“我们去哪里?”她问。
“一个安全的地方。”霍临渊说,“短期内,你不能回公寓了。陆晚意那边,艾伦会去接她。”
“季昀呢?”
“他会得到保护,如果他愿意接受的话。”
又是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同,不再是她熟悉的、那种隔着一堵墙的沉默,而是一种……精疲力竭后的、沉重的安静。
以宁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街景,看着这个她生活了两年的城市。然后她转过头,看向霍临渊。
他依旧闭着眼,但眉头微蹙,似乎在忍受某种不适。
她想起他七岁时递来的那颗糖,十二岁时教她骑马时护在她身后的手,十八岁时缺席却送来的项链,还有昨夜那张写着“保持常态”的小票。
想起他说:“你是我想放在阳光下,却不得不先确保乌云散尽的人。”
想起这些年的沉默、距离、推开和保护。
想起今天在死胡同里,那一刻真正逼近的绝望。
她拿出手机,找到那个只拨过一次的号码。然后,在行驶的车厢里,在巴黎四月的阳光下,在经历了生死一线的恐惧与愤怒后——
她拨通了电话。
霍临渊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睁开眼,有些诧异地拿出手机,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又看向身边正举着手机看着他的以宁。
他接通,放在耳边。
电话里,以宁的声音清晰而平静,穿过现实中短短几十厘米的距离,抵达他的耳中。
她说:
“我需要你。”
三个字。
不是质问,不是指责,不是控诉。
是陈述。是确认。是打开那扇关闭了太久太久的门。
霍临渊握着手机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他看着以宁,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泪水,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下定决心的清明。
他放下手机,挂断电话。
然后,在车厢这片密闭的空间里,在这个他们终于不再隔着千山万水的时刻,他轻声回答:
“我一直都在。”
宾利继续向前,驶向未知的方向。
但以宁知道,无论去哪里,无论前方是什么,她都不再是一个人面对。
因为在那片深海的尽头,她终于看见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