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斯看见邱米喂猫,是在初赛第二场的前一天傍晚。
那天风很大,梧桐叶在石板路上打着旋儿。段斯本来没打算去小花园——辩题刚公布,他应该在宿舍准备资料。但走到法学院楼下时,脚步不自觉地拐向了那条小路。
然后他看见了。
邱米蹲在石凳旁,深灰色的风衣下摆垂在地上,沾了些落叶和尘土。条文趴在她膝盖上,橘色的毛在暮色里泛着暖光。她一只手轻抚着猫的背,另一只手从帆布袋里往外掏东西——不是猫粮,是几个小小的毛线球,各种颜色,像是手工做的。
她拿起一个蓝色的毛线球,在条文眼前晃了晃。猫的耳朵竖起来,琥珀色的眼睛跟着球转。然后她轻轻一抛,球滚到落叶堆里,条文立刻从她膝头跳下去,追着球跑。
邱米笑了。
不是那种很明显的笑,只是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里映着傍晚最后的光。她看着条文在落叶里打滚,看着它笨拙地试图用爪子抓住那个毛线球,看着它因为抓不到而气呼呼地喵喵叫。
段斯站在小路入口的香樟树下,没有往前走。风从他耳边刮过,带着她的笑声——很轻,很短暂,但确实存在过。他看着她的侧脸,看着她被风吹乱的发丝,看着她因为笑而微微眯起的眼睛。
那个瞬间,他突然明白了条文为什么喜欢她。
不是因为她有猫粮,不是因为她会准备毛衣。而是因为她蹲下来时,膝盖会沾上泥土;她笑的时候,眼睛会变成弯月;她抛毛线球时,手腕的弧度温柔得像在对待什么珍贵的东西。
条文叼着毛线球跑回来,把湿漉漉的球放在她脚边。邱米捡起来,用纸巾擦了擦,然后又抛出去。这次抛得远了些,条文像个橘色的炮弹一样冲出去。
她又笑了。
段斯转身离开。脚步声很轻,没有惊动她,也没有惊动猫。但他脑子里那个画面挥之不去——蹲在地上的身影,被风吹乱的头发,嘴角那抹短暂的笑意。
---
第二场比赛在次日下午。还是那间307教室,还是空荡荡的观众席,还是那个戴眼镜的男老师,还是那两个辩论社成员。
只是少了邱米。
她的位置空着。椅子被推到桌下,桌面上干干净净,没有笔记本电脑,没有评分表,没有那支她常用的黑色钢笔。
段斯坐下时,目光在那张空椅子上停留了三秒。胡吉在旁边嘀咕:“今天学姐没来?”
“可能有事。”段斯说,声音有点干。
辩题是“网络实名制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他们抽到正方。这是段斯不擅长的领域,太技术性,太涉及隐私和法律的边界。昨晚他查资料查到凌晨三点,脑子里却总浮现那个蹲在地上的身影。
比赛开始。
正方一辩立论,段斯写的稿子。胡吉念得很流利,但段斯知道,那些论据不够扎实,那些数据不够新,那些案例……那些案例都是他从二手资料里扒来的,没有经过严谨的核实。
自由辩论环节,对手抓住了这个弱点。
“你方刚才提到的‘韩国网络实名制降低网络暴力发生率’的数据,来源是哪里?”
段斯卡住了。他记得那个数据——35%,来自某篇三年前的论文。但具体是哪篇论文?哪个期刊?作者是谁?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不是空白。是一片深灰色风衣,是几个彩色的毛线球,是一只橘猫在落叶里打滚。
“那个数据……”他站起来,声音有点飘,“来自一篇学术论文。”
“哪篇?”对方追问,“请提供具体文献信息。如果无法提供,我们有理由怀疑你方数据的真实性。”
段斯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他看见评委席上,那个男老师皱了皱眉。两个辩论社成员在记录什么。
牛梦钰站起来救场:“数据来源不重要,重要的是……”
“数据来源非常重要。”对方打断他,“辩论不是空口说白话,需要基于事实和证据。如果连基本的数据都无法提供准确的出处,你们整场立论的基础就值得怀疑。”
段斯坐下了。他感到手心在出汗,后背也在出汗。他看向那个空着的评委席位置——如果她在,她会怎么想?她会像那个男老师一样皱眉吗?还是会用那种冷静的目光审视他,像审视一件有瑕疵的证物?
比赛继续,但段斯已经跟不上了。他的反驳软弱无力,他的质询缺乏重点,他的每一次发言都像是在填补沉默,而不是在推进论点。胡吉在下面踢他的脚,但他没反应。牛梦钰在对他使眼色,但他没看见。
他的脑子里只有那个画面:蹲在地上的身影,风衣下摆沾着泥土,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毛线球。
条文喜欢那个球吗?它后来有没有把球叼回来?她有没有把球洗干净,收进帆布袋,等下次再拿出来?
这些念头荒谬,不合时宜,像杂草一样在他理性的田野里疯长。
---
结果毫无悬念。
评委宣布胜方时,甚至没有多加点评。男老师只是说:“正方在数据支撑和逻辑严谨性上有明显不足。反方虽然论点不够深入,但至少做到了言之有据。”
段斯坐在辩手席上,没有动。他看着对方辩手走过来握手,看着他们脸上那种“赢得太轻松”的表情。
走出教室时,胡吉骂了一句:“操。输得真憋屈。”
牛梦钰拍了拍段斯的肩:“老段,你今天状态不对啊。”
“嗯。”段斯说,“有点累。”
“没事,反正有学分加就行。”牛梦钰咧嘴笑,“咱们本来就是玩票的,能赢一场已经赚了。”
胡吉已经掏出手机:“我找我姐去。晚上让她请吃饭,安慰安慰我受伤的心灵。”
董伟走在最后,手里的紫砂壶在走廊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他没说话,只是看了段斯一眼。那眼神很复杂,像是看穿了什么,但又选择不说破。
---
412宿舍的阳台,夜晚的风比白天更冷。
段斯点了支烟,火星在黑暗里明灭。楼下有学生在打闹,笑声飘上来,很快被风吹散。远处法学院楼的灯还亮着,不知道哪间教室里,她也许正在准备模拟法庭,或者写论文,或者……或者又在喂猫。
烟抽到一半,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邱米的情景。梧桐道上,她抱着《民法典》,白衬衫的袖子卷到肘间,手腕骨节清晰得像用刀刻出来的。那时他想:这个人,活在规则和条文里。
后来他看见她弹钢琴,看见她喂猫,看见她笑——虽然只有那么几次。他看见她把他的报名表扔进垃圾桶,看见她在讲台上说话时微微蹙起的眉头,看见她发来“加油”两个字时,手机屏幕微弱的光。
理性告诉他:她只是一个优秀的法学院学生,一个严谨的辩手,一个偶尔会喂猫的陌生人。他们之间的交集,只有那几只猫,和几场与她无关的比赛。
但感性……感性是什么?
感性是看见她喂猫时会愣神,是比赛时因为她不在而分心,是脑子里总浮现她的影子,是此刻站在阳台上,冷风刮在脸上,心里却还在想:她今天为什么没来当评委?
烟烧到了手指。段斯甩掉烟头,火星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红线,然后熄灭在黑暗里。
他自认为是一个理性的人。金融系的学生,习惯用数据说话,用逻辑思考,用风险评估未来。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需要权衡,需要计算投入产出比。
可是对邱米呢?
没有理由。或者说,理由太多,多到无法计算。她的冷静是理由,她的认真是理由,她喂猫时的温柔是理由,她扔他报名表时的决绝也是理由。这些理由相互矛盾,无法整合进任何一个理性的模型里。
他又点了支烟,这次抽得很慢,每一口都让烟雾在肺里停留很久。
手机震了一下。他掏出来看,是邱米发来的:听说你们今天输了。
她听谁说的?那个男老师?辩论社的同学?还是……
他回复:嗯。数据没查清楚。
发送完,他盯着屏幕。光标在输入框里闪烁,像在等待什么。
他想问:你今天为什么没来?
想问她:条文喜欢那个蓝色的毛线球吗?
想问她:在你眼里,我是不是永远都是那个“只会抬杠”的新生?
但他什么都没问。只是把烟抽完,把烟头按灭在栏杆上,转身回到温暖的室内。
宿舍里,胡吉正在换衣服,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牛梦钰在举哑铃,汗水滴在地板上。董伟在泡茶,茶香飘满整个房间。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比赛输了,学分加了,日子还要继续。喂猫,上课,去图书馆,偶尔在阳台上抽烟,偶尔收到她简短的微信。
段斯爬上床,躺下。黑暗中,他闭上眼睛。
理性告诉他:这不是喜欢。这只是好奇,是不服输,是把一个优秀的人当作目标的自然反应。
但感性……感性在黑暗里轻声说:那你为什么总想起她?为什么因为她不在而输掉比赛?为什么此刻,在被子包裹的温暖黑暗里,你脑子里还是那个蹲在地上的身影?
没有答案。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谁在弹奏的钢琴声。
那琴声很轻,很破碎,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像是从他自己的心里响起。
条文今晚睡得好吗?
那个蓝色的毛线球,现在在哪里?
而她,此刻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