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晚上的412宿舍,像一锅乱炖。
段斯戴着耳机在看《绿皮书》,屏幕上的钢琴声被隔绝在外界噪音之外。董伟泡了壶新买的普洱,紫砂壶嘴冒着袅袅热气,手机里放着《锁麟囊》,咿咿呀呀的唱腔和游戏枪声混在一起,有种荒诞的和谐。
“A大!A大!下包下包!”牛梦钰对着耳机麦克风吼,手指在鼠标上疯狂点击。
“我操,牛马你他妈别冲!”胡吉的声音几乎破音,“有狙!有狙!”
电脑屏幕上炸开一团血红。牛梦钰摘下耳机摔在桌上:“又输了。鸡哥你能不能别老送?”
“我送?你他妈自己冲出去送死还怪我?”
两人互相瞪着,宿舍里突然安静下来。
胡吉先泄了气,瘫在椅子上。他盯着天花板,哑铃架在墙角,上面落了一层薄灰。“老牛,”他突然说,“你说喜欢一个人,到底该怎么做?”
牛梦钰刚点上一支烟,闻言手顿了顿。烟雾在屏幕光里盘旋上升,像某种缓慢生长的藤蔓。
“怎么做?”牛梦钰吐出口烟,“我要是知道,就不会半夜在这儿跟你打游戏了。”
“我是认真的。”胡吉坐直身体,“你看郑航宇,跟叶嘉姐有说有笑的,人家那叫一个自然。我呢?我连跟她说话都结巴。”
董伟慢悠悠地斟茶:“那是因为你心里有鬼。”
“我有什么鬼?”
“你想睡她。”董伟说得直白,白瓷茶杯停在唇边,“但又觉得自己不配。这种矛盾让你像个傻子。”
胡吉的脸瞬间涨红:“我没有!我是……我是真心喜欢她!”
“真心喜欢就不想睡?”董伟挑眉,“那你可能该去医院检查检查。”
“阿伟你他妈——”胡吉抓起手边的空可乐罐想砸过去,又放下了。他重新瘫回椅子,声音低了下去,“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送礼物?写情书?还是直接表白?万一她拒绝了呢?万一她嫌我幼稚呢?”
牛梦钰把烟按灭在可乐罐里,发出滋啦一声。“鸡哥,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敢坐十四个小时火车去京城吗?”
“为什么?”
“因为我想明白了,”牛梦钰盯着那截扭曲的烟头,“有些事,你不去做,就永远不知道结果。去做了,最坏的结果也就那样——她不理你,她拒绝你,她跟别人走了。但你至少试过了。试过了,就死心了。”
胡吉沉默了很久。显示器屏保开始滚动,蓝色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可是如果失败了呢?”他问,声音小得像自言自语。
“失败了就失败了。”牛梦钰又点了支烟,“总比你在这儿天天琢磨,把自己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强。你看看你现在,天天喷香水健身买衣服,有用吗?叶嘉姐看你一眼了吗?”
这话说得狠。胡吉的脸由红转白,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牛马说得对。”段斯摘下耳机,电影已经播完了片尾字幕,“你要真喜欢,就去说。不说,你永远是她眼里胡洁的弟弟,一个需要照顾的小孩。”
“可万一……”
“万一她答应了呢?”段斯打断他,“万一她也喜欢你呢?你光想坏的,不想好的?”
胡吉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站起身,在宿舍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脚步又重又乱。走了五六个来回,他突然停住,掏出手机。
“我问我姐。”他说,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打字,“问我姐叶嘉姐喜欢什么花。”
牛梦钰吹了声口哨:“这就对了。”
电话接通得很快。胡吉开了免提,胡洁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睡意:“胡吉?大半夜不睡觉干嘛?”
“姐,我问你个事儿。”胡吉的声音有点抖,“叶嘉姐……她喜欢什么花?”
电话那头沉默了三秒。
“你问这个干嘛?”胡洁的声音清醒了。
“就……就想问问。”
“胡吉。”胡洁的语气严肃起来,“你别犯傻。”
“我没犯傻!我就是……就是想送她花。姐,你就告诉我吧,玫瑰?百合?还是……”
“胡吉你听着,”胡洁打断他,声音压得很低,“叶嘉现在很忙,没空陪你玩过家家。你要真为她好,就离她远点,别给她添乱。”
“我不是添乱!我是认真的!”
“你认真个屁!”胡洁的声音陡然提高,“你才大一,你知道什么是认真?我告诉你,明天下午三点,食堂二楼,你给我等着。我要当面跟你说清楚。”
电话挂了。忙音在安静的宿舍里显得格外刺耳。
胡吉握着手机,手指关节发白。牛梦钰拍了拍他的肩:“你姐这是要揍你啊。”
“揍就揍。”胡吉抬起头,眼睛里有种豁出去的光,“反正我要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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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三点,食堂二楼人不多。
412宿舍四人坐在靠窗的位置。胡吉穿着那件夹克,头发重新打理过,但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段斯在看手机,牛梦钰在啃鸡腿,董伟在……泡茶——他居然把茶具带到了食堂。
胡洁是三点十分出现的。她没化妆,穿着简单的运动服,头发随便扎成马尾,但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场。她走到桌前,先看了胡吉一眼,那眼神冷得像冰。
“姐……”胡吉刚开口。
胡洁抬起手,一耳光抽在他脸上。
声音清脆响亮,邻桌几个吃饭的学生都转过头来。胡吉的脸侧向一边,脸颊上迅速浮起红色的指印。他没动,也没出声,只是慢慢转回头,看着姐姐。
牛梦钰的鸡腿掉在盘子里。董伟的茶壶停在半空。段斯放下手机。
“胡吉,”胡洁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刀片,“你能不能别像小孩一样?”
胡吉的嘴唇动了动。
“叶嘉大三了,她要考研,要准备毕业,要规划未来。你呢?你才大一,你连高数能不能及格都不知道,你跟我说你要追她?”胡洁往前一步,几乎贴着胡吉的脸,“你知道她每天几点起床吗?你知道她为了辩论赛熬了多少夜吗?你知道她为了保研名额有多拼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知道你喜欢她,你要送她花——你凭什么?”
食堂里安静得可怕。远处打饭窗口的阿姨都停下了动作,往这边看。
胡吉的脸还火辣辣地疼,但他没有躲开姐姐的目光。“我知道。”他说,声音有点哑,“我知道她每天早上七点去图书馆,知道她为了辩论赛三天只睡了十个小时,知道她想考京城大学的研究生。这些我都知道。”
胡洁愣了一下。
“我是大一,我是什么都不懂。”胡吉继续说,声音越来越稳,“但我可以学。我可以每天早上陪她去图书馆——她不让我陪,我就在她常坐的位置隔壁桌。我可以帮她查资料,虽然我查的可能不对。我可以……我可以努力,努力到有一天,我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她身边,而不是永远是她眼里‘胡洁的弟弟’。”
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发光,那种光段斯见过——在牛梦钰说起要去京城的时候,在他自己决定每天去喂猫的时候。那是种近乎固执的、幼稚的、但又无比真实的光。
胡洁盯着他看了很久。她的表情从愤怒,到惊讶,到疲惫,最后变成一种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姐,”胡吉说,“你就告诉我吧。她喜欢什么花?”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食堂的时钟指向三点二十,秒针跳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胡洁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她转身就走,只丢下一句话:
“玫瑰。”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下楼梯,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食堂的嘈杂里。
胡吉还站在原地,脸颊上的红印已经肿了起来。牛梦钰递过来一张餐巾纸:“擦擦吧,都肿了。”
“不用。”胡吉摸了摸脸,居然笑了,“值了。”
段斯看着他,忽然想起《绿皮书》里的台词:世界上那么多孤独的人,因为他们都没有勇气迈出第一步。
也许胡吉迈出的这一步很笨拙,很幼稚,甚至很可笑。但他确实迈出去了。在姐姐的耳光里,在食堂众人的注视下,在那句简短的“玫瑰”里,他完成了一次笨拙的、但确凿无疑的成长。
董伟慢悠悠地倒了杯茶,推给胡吉:“喝吧,压压惊。”
胡吉接过茶杯,手还有点抖。热茶烫嘴,他吹了吹,小口小口地喝。热气氤氲起来,模糊了他脸上的红印,也模糊了他眼睛里那点尚未消散的湿意。
“下午我就去买。”他说。
“买什么?”牛梦钰问。
“玫瑰啊。”胡吉放下茶杯,脸上又露出那种熟悉的、带着点傻气的笑容,“你们说,是红的好还是粉的好?”
没人回答。窗外,秋天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食堂油腻的桌面上投出明亮的光斑。远处有学生在打闹,笑声飘进来,又被风吹散。
段斯重新拿起手机,点开微信。和Q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昨晚,那条关于猫粮的消息。他盯着那个戴着法官帽的猫咪头像看了很久,最后锁上屏幕。
有些事情,像玫瑰的颜色,像猫粮的牌子,像食堂里的一记耳光,看似无关紧要,却又重若千钧。它们落在生活的表面上,激起涟漪,搅动水流,让原本平静的湖面,开始泛起谁也预料不到的波澜。
胡吉已经开始用手机查附近的花店了。牛梦钰继续啃他的鸡腿,但啃得心不在焉。董伟收起茶具,动作比平时慢了一些。
段斯站起身:“我去喂猫。”
他走出食堂,秋天的风迎面吹来,带着桂花和食物混合的复杂气味。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猫粮,忽然想起条文最近确实胖了——邱米说得对,她总是对的。
至少在对猫的判断上,她总是对的。
至于别的,关于玫瑰,关于耳光,关于那些在食堂里说出口和没说出的话,关于勇气和幼稚之间的模糊界限——谁知道呢。
谁也不知道。
但总得有人去送,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