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假期前的宁城大学,像一锅将沸未沸的水。
梧桐叶的边缘开始泛黄,风里夹带着若有似无的桂花香。课堂上的声音变得松散,教授在黑板上写板书时,台下举着手机查车票的学生比记笔记的多。食堂的电视机整天开着,滚动播放各地景区人山人海的画面,配合着窗口阿姨“最后一个鸡腿”的吆喝,构成了某种奇异的假期序曲。
412宿舍的日子过得像被拉长的糖丝,甜腻而黏稠。
胡吉每天早上七点准时起床,对着一面小镜子打理头发,然后背着包出门——包里装着根本不会看的书,目的地永远是文学院楼。他姐姐胡洁第三次在教室后门逮到他假装路过时,终于忍不住发消息给段斯:管管你们宿舍的跟踪狂。
段斯把手机递过去。胡吉看完咧嘴笑:“我姐就是嘴硬,她其实可高兴了。”
“高兴什么?”
“高兴我这么有毅力啊。”胡吉往头上喷发胶,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柑橘味,“叶嘉姐说了,下周辩论社有场交流赛,她帮我留了观众席。”
牛梦钰的篮球社训练时间越来越长。傍晚时分,他穿着湿透的球衣回宿舍,把地板踩出一串深色的脚印,然后从柜子里掏出蛋白粉兑水喝,喉结上下滚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宿舍里格外清晰。有时候他会站在阳台上看手机,屏幕上是某个女生的朋友圈——设置了三天可见,封面是京城的夜景。
董伟的桌上多了套茶具。紫砂壶、三个小杯、一个竹制茶盘,每天下午准时开泡。铁观音的香气飘满整个宿舍,他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手机里放着京戏,偶尔跟着哼两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段斯问他假期去哪,他眼皮都不抬:“回家睡觉。这儿床太硬。”
段斯自己的日子过得像复印机印出来的——教室,食堂,图书馆,宿舍。四个点连成的矩形,每天走两遍。他在图书馆三楼经济类书架区见过一次邱米,她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堆着半人高的法学专著,白色耳机线从发间垂下来,整个人像被罩在透明的玻璃罩里。段斯在另一张桌子坐下,翻开《货币银行学》,看了三页,抬头时她已经走了。
桌上留着用过的草稿纸,反面朝上,能看见上面凌乱的演算痕迹。段斯盯着那些数字看了很久,最后把纸折好,夹进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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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最后一天,董伟的行李箱已经空了。他往背包里塞了两件T恤,把茶具仔细收进盒子,然后拍拍段斯的肩:“走了,七号见。”
“你不收拾别的?”
“家里都有。”董伟戴上耳机,推门出去前又回头,“对了,柜子里还有半条烟,你们随便抽。”
门关上,宿舍里忽然安静下来。胡吉从床上探出头:“老董这就走了?也太急了。”
“他家近。”段斯说。
十月一号,校园里的人少了一半。食堂只开了三个窗口,梧桐道上散步的情侣却多了起来——都是不回家的本地学生,手牵着手,慢悠悠地晃,把落叶踩出脆响。
二号晚上,胡吉在宿舍试衣服。三件衬衫摊在床上,他一件件比划,最后选了浅蓝色那件。“我姐说杭城现在二十度,穿这个正好。”
“叶嘉也去?”段斯问。
“当然啊。”胡吉把衣服叠好塞进背包,“我姐就是看她想去才定的行程。不过老段,你真不回家?”
“太远。”
“那你一个人在宿舍多无聊。”
“清静。”
胡吉走是三号上午。他姐姐叫的车直接开到宿舍楼下,段斯在阳台看见叶嘉也在车里,穿着米白色的针织衫,头发扎成丸子头。胡吉拖着行李箱冲下去,背影雀跃得像要去春游的小学生。
四号凌晨五点,段斯被轻微响动吵醒。下铺的牛梦钰正在穿鞋,动作很轻,但黑暗中拉链的声音还是清晰可闻。
“这么早?”段斯低声问。
牛梦钰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上铺亮着的手机光。“吵醒你了?我赶车。”
“去京城?”
“嗯。”牛梦钰背上背包,顿了顿,“就看看。看看她生活的地方什么样。”
门轻轻关上。段斯躺回去,盯着天花板。宿舍里彻底空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变得格外清晰,像某种巨大的、呼吸着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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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2宿舍群在假期里活了过来。
胡吉发了张西湖的照片,湖水在阳光下泛着碎金般的光。配文:人山人海,但风景真好。十分钟后补了一张:偷拍的叶嘉姐背影,她站在断桥上,头发被风吹起来。
牛梦钰的消息是半夜出现的。一张京城地铁站的站牌,灯箱亮着冷白色的光。没有配文。
董伟只发了个表情包:一只猫在沙发上瘫成饼,上面写着“假期真谛”。
段斯翻着这些消息,一条都没回。他躺在床上,听宿舍楼里偶尔传来的关门声、脚步声、水龙头放水声——这些都是留校的人弄出的动静,稀稀落落的,反而让寂静更明显。
五号下午,他决定出门走走。
校园空了七成。图书馆只开了一楼自习室,里面坐着十几个埋头看书的学生,表情专注得像在参加某种秘密仪式。篮球场上倒是热闹,几个没回家的体育生在打球,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场地上传得很远。
段斯沿着一条平时很少走的小路往校园深处去。路两边是有些年头的香樟树,枝叶交叠,把天空切成细碎的蓝色块。路的尽头是片小花园,据说以前是教职工家属区,后来改建了,平时很少有人来。
然后他看见了邱米。
她坐在花园角落的石凳上,穿着简单的灰色卫衣和牛仔裤,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脚边围着三只小猫——一只橘白相间,一只纯黑,一只三花。她手里拿着袋猫粮,正一点点倒在掌心,三只小猫凑过来,粉色的舌头轻轻舔舐。
段斯停住脚步。
阳光从香樟树的缝隙漏下来,在她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她低着头看猫,侧脸的线条在柔和的光线里显得不那么锋利了。有片落叶飘下来,落在她肩上,她没察觉,橘猫伸出爪子去够那片叶子,她轻轻笑了。
那个笑容很淡,像水面上泛起的涟漪,很快就消失了。但段斯看见了。
他站在原地,没有往前,也没有后退。风吹过树梢,叶子沙沙响,远处隐约传来篮球场的吆喝声。但这个小花园像是被按了静音键,所有的声音都隔着一层玻璃。
邱米喂完猫,把猫粮袋子折好塞进口袋,然后从包里拿出个小水碗,倒上矿泉水。三只小猫凑过去喝水,她蹲下来,伸手摸了摸橘猫的脑袋。猫蹭了蹭她的手心。
段斯看着她垂下的睫毛,看着她抚摸小猫时弯曲的手指,看着她因为蹲姿而微微弓起的背脊。这个画面和记忆里的无数个画面重叠——抱着法典走在梧桐道上的她,在辩论赛上冷静陈词的她,在舞台上弹钢琴的她,扔掉他报名表的她。
每一个都是她,又好像都不是完整的她。
邱米忽然抬起头。
段斯来不及移开视线。两人的目光在五米外的空气中相遇。她的眼睛在树荫下颜色更深了,像秋日的潭水。有那么一瞬间,段斯以为她会说什么,或者至少会露出某种表情——惊讶,不悦,或者干脆是那种熟悉的冷淡。
但她什么表情都没有。她看了他一眼,目光平静得像在看一棵树,一块石头,或者任何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然后她重新低下头,把水碗往小猫那边推了推。
段斯转身离开。
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很轻,但他觉得自己走得很重,每一步都像踩在鼓面上。走出花园,重新回到主干道时,阳光刺得他眯起眼睛。远处教学楼的红砖墙在日光下泛着暖调的光,梧桐树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地上,拉得很长。
他拿出手机,点开412宿舍群。
胡吉又发了新照片,这次是杭城夜景,灯火璀璨的湖滨。牛梦钰在下面回了个点赞的表情。董伟发了个自己在家的照片,茶几上摆着功夫茶具。
段斯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最后打了一行字:宁大今天天气挺好。
发送。
没有回复。这个时间点,胡吉大概在逛夜市,牛梦钰可能在京城某条胡同里,董伟估计在沙发上睡着了。他的消息孤零零地挂在最下面,像扔进深潭的小石子,连涟漪都没有。
他收起手机,继续往前走。路过那个小花园时,他往里面看了一眼——石凳空了,小猫也不见了,只有几片落叶在风里打转。
傍晚的风开始转凉,吹在脸上像薄薄的丝绸。段斯把手插进口袋,摸到了那张被折过的报名表。纸已经软了,边缘起了毛边,像某种被时间磨损的证物。
他走到法学院楼前。楼门锁着,玻璃门上贴了张通知:假期期间,请刷学生卡进出。他隔着玻璃往里看,大厅空荡荡的,值班室的灯亮着,但没人。
然后他看见公告栏上,那张“卓越法律人才奖学金”的名单还贴着。邱米的照片在第二排,证件照,头发扎得很整齐,表情是标准的证件照表情——不笑,也不严肃,就是看着镜头。
段斯看了很久,直到路灯一盏盏亮起来。
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看,是牛梦钰发来的私信:京城降温了,风大。
段斯回:宁城也是。
发送完,他抬头看向法学院楼的顶层。不知道哪间是模拟法庭,哪间是她平时上课的教室,哪间是她看书的自习室。这个建筑像座沉默的堡垒,里面藏着规则、条款、逻辑,还有那个会在僻静角落喂猫的身影。
夜色像墨汁滴进清水,一点点漫上来。段斯转身往宿舍走,影子在路灯下拉长又缩短。校园广播忽然响了,开始放国庆期间的注意事项,女播音员的声音在空旷的校园里回荡,字正腔圆,像在宣读某种温柔的规章。
他加快脚步。背影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得单薄,却又异常清晰,像宣纸上用浓墨勾出的一笔。而在不远处的小花园里,三只小猫重新聚到石凳下,等待着明天,或者明天的明天,那个会带着猫粮和水出现的灰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