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届:金缮之始
接下沈曦的玉料后,林晚在听雪轩闭门三日。
书案上铺满了画稿——梅枝的走势、花瓣的形态、金线的纹路。她画了又改,改了又画,直到第五稿才终于定下。
严师傅送来了金缮所需的所有材料:上好的生漆、细如尘埃的金粉、特制的调和油,还有一套极其精细的填漆工具。
“金缮是个细致活。”严师傅难得说了这么多话,“漆要调得恰到好处,稠了抹不开,稀了挂不住。金粉要匀,要细,不能有颗粒。最重要的是——”他看向林晚,“要等。漆干要等,打磨要等,上金要等。急不得。”
林晚点头:“我明白。”
她前世虽然知道金缮的原理,但从未亲手做过。这一世,这是第一次。
但奇怪的是,当她拿起玉料,拿起刻刀,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回来了——不是肌肉记忆,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来自血脉的亲近感。
好像母亲的手,正轻轻覆在她的手上。
开工第一日,她先处理玉料。
那道裂痕必须彻底清理干净,任何微小的杂质都会影响金漆的附着。她用最细的刻刀,沿着裂痕内壁一点点剔除杂质,再用软毛刷沾着清水反复清洗。
这是个极其枯燥的过程,需要绝对的耐心和专注。
秋月和小莲守在门外,连呼吸都放轻了。屋里只有刻刀与玉石摩擦的细微声响,沙沙的,像春蚕食叶。
林晚一坐就是两个时辰,等放下刻刀时,手指已经僵硬得伸不直。
“小姐,歇歇吧。”秋月端来热茶和点心。
林晚活动着手腕,目光却还停留在玉料上。清理过的裂痕在光下显得更加清晰,像一道深刻的伤疤。
但很快,它就会变成别的。
第二日,调漆。
生漆的气味很冲,带着一种原始的、辛辣的植物气息。林晚按照严师傅教的比例,将生漆、金粉、调和油混合,用细骨针缓缓搅拌。
这是个技术活,也是个体力活。要顺着一个方向搅拌,不能停,不能反,直到漆液变得均匀细腻,泛着暗金色的光泽。
她搅了整整一个时辰,手臂酸得抬不起来。
但看着碗中那汪暗金色的液体,心里却有奇异的满足感。
第三日,天漆。
这是最关键的一步。
林晚用最细的毛笔,蘸取漆液,沿着裂痕的边缘,一点点向内填涂。笔尖要稳,手不能抖,漆层要薄而匀,不能有气泡,不能有断层。
她填得极慢,填一段,就停下来检查,用放大镜看是否均匀。
裂痕比她想象中更深。填到一半时,她发现裂痕底部还有一道极细的分支,像梅枝上分出的小杈。
她停了笔。
按照原设计,这道分支可以忽略。但……
林晚盯着那道细痕看了很久,忽然有了新的想法。
她放下笔,重新铺开纸。
第二届 :涵碧阁对谈
第四日午后,林晚去了涵碧阁。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拜访沈曦。丫鬟通报后,很快引她进去。
涵碧阁临水而建,推开窗就是结冰的池塘和远处的假山。屋里陈设极简,只有必要的家具,但处处透着雅致——墙上挂着山水画,案上摆着古琴,博古架上不是金银玉器,而是形态各异的奇石。
沈曦正坐在窗边的暖榻上,身上盖着厚毯,手中捧着一卷书。见林晚进来,她放下书:“三妹妹来了。”
“二姐。”林晚行礼,“打扰了。”
“无妨。”沈曦示意她坐,“可是玉料的事?”
林晚点头,从怀中取出新画的图稿:“原设计要改一改。”
沈曦接过图稿,只看了一眼,眼中就闪过讶异。
新稿上,那道原本要被忽略的细痕,被设计成了一枝旁逸斜出的幼梅。整幅画面从“雪中寒梅”变成了“梅树新枝”——老梅苍劲,新枝生机,裂痕化作的梅枝上,还多了一只极小的、用金粉点出的寒雀。
“这是……”沈曦抬头。
“我清理裂痕时发现的。”林晚解释,“这道细痕太浅,原本填不填都行。但我想着,既然要做,就做到极致。”她指着图稿,“老梅新枝,寒雀立雪。残缺的不是裂痕,是我们看待裂痕的眼光。”
沈曦久久没有说话。
她看着图稿,又看看林晚,目光复杂。
“三妹妹,”良久,她轻声说,“你这些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林晚早有准备:“从前陪娘看书,有些杂书上讲过‘物尽其用,化朽为奇’的道理。我自己瞎琢磨的。”
“不是瞎琢磨。”沈曦摇头,“这是悟性。”
她放下图稿,忽然问:“三妹妹可听过‘顾清晏’这个名字?”
林晚心头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没听过。二姐认识?”
“不认识。”沈曦淡淡道,“只是前几日整理旧书,在一本江南游记里看到这个名字。游记里说,此人擅画梅,笔下梅花‘有骨有魂,非俗物可比’。我看三妹妹这梅画得也好,就想起来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林晚知道,这绝不是巧合。
沈曦在试探。
或者说,在提醒。
“二姐谬赞了。”林晚垂眸,“我只是照着实物描画,哪敢跟名家比。”
沈曦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像雪地上的月光,但却是林晚第一次见她笑。
“三妹妹不必紧张。”她说,“我只是随口一问。这新设计很好,就按这个做吧。”
“是。”林晚应下。
“需要多久?”沈曦问。
“填漆要七日干透,打磨要三日,上金要两日,再等三日彻底固化。”林晚算着,“至少半个月。”
“不急。”沈曦望向窗外,“这么多年都等了,不差这半个月。”
她顿了顿:“三妹妹,做金缮……是什么感觉?”
这个问题很突然。
林晚想了想,认真回答:“像在和时间对话。裂痕是过去,金缮是现在。你不能抹去过去,但可以让现在与过去和解。”
“和解……”沈曦重复这个词,眼神有些飘远,“是啊,有些裂痕,是抹不掉的。能做的,只是让它……好看一点。”
这话里有话。
但林晚没有追问。
有些事,问不得。
从涵碧阁出来时,雪又下起来了。细碎的雪花落在池塘的冰面上,很快就化了。
林晚走在回听雪轩的路上,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沈曦的话。
顾清晏。
擅画梅。
江南游记。
这太巧合了。
沈曦到底知道什么?她在暗示什么?
还是说……这本身就是一场考验?
第三届:寿辰将至
金缮进行到第七日时,沈府开始忙碌起来。
老夫人的六十大寿要到了。
这是沈家的大事。早在半月前,各房的贺礼就开始准备,府里也着手布置。松鹤堂前的院子搭起了戏台,厨房日夜不停地准备宴席食材,连花园里的枯枝都被修剪一新。
林晚这才知道,沈家老夫人寿辰,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来贺。不仅是商贾,连官场上的人物也会到场——沈家的生意做得太大,人情网铺得太广,这种场合既是庆贺,也是交际。
“小姐也该准备寿礼了。”秋月提醒,“各房少爷小姐都要送,这是规矩。”
林晚犯了难。
她身无长物,拿什么送?
银子倒是有——沈翊每月给她拨了例银,数目不小。但用银子买礼物,太没诚意。
“老夫人喜欢什么?”她问秋月。
“老夫人啊……”秋月想了想,“不爱金银珠宝,就爱些雅致的东西。字画、古琴、奇石,或者亲手做的小物件,她都喜欢。”
亲手做的。
林晚心中一动。
她看向书案上那块正在等待烘干的玉料。
如果能在寿辰前完成……
“秋月姐姐,寿辰还有几日?”
“十二日。”
十二日。
金缮全部完成需要十五日,但如果加紧些,或许……
“帮我跟严师傅说,”林晚下了决心,“我需要他帮忙。”
严师傅来听雪轩时,脸色不太好。
“金缮急不得。”他板着脸,“漆要自然干,你催它,它也不会快。”
“我知道。”林晚诚恳道,“但老夫人寿辰要到了,我想把这块玉料作为寿礼。严师傅,您帮帮我,看看有没有办法在不影响品质的前提下,稍微快一些?”
严师傅看了看玉料,又看了看林晚:“你想送这个?”
“是。”
“这是二小姐的料子。”
“二姐同意了。”林晚说,“她说,若能赶在寿辰前完成,她替我送给老夫人。”
严师傅沉默了一会儿。
“倒也不是完全没办法。”他慢吞吞地说,“用温箱。控制好温度湿度,能让漆干得快些,但风险大,温度高了漆会裂,湿度大了会发霉。”
“我愿意试。”林晚毫不犹豫。
严师傅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点头:“行。我那儿有个老温箱,年轻时用的。明天搬过来。”
“谢谢严师傅!”
“别谢太早。”严师傅摆摆手,“温箱只能缩短到十天。打磨、上金、固化,一天都省不了。满打满算,也要十三天。”
十三天。
寿辰前一日完成。
来得及。
温箱搬来的那天,沈翊来了听雪轩。
他站在门口,看着屋里那个半人高的木箱,箱底炭火隔着铁板散发着稳定的温度,箱内玉料静静躺着。
“晚晚,”他轻声问,“这么赶,值得吗?”
林晚正小心地调整炭火,闻言抬头:“值得。”
“为什么?”
“因为……”林晚想了想,“这是我能给的最好的礼物。”
不是最贵的,但是最用心的。
沈翊看着她被炭火映红的脸,眼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林晚摇头,“大哥忙寿辰的事已经够累了。我这里……我自己能行。”
沈翊没再坚持,只是离开前说:“别熬太晚。身子要紧。”
他走后,林晚继续守着温箱。
箱内温度要保持在二十五到三十度之间,不能高不能低。她每隔半个时辰就要检查一次,夜里也要起来两回。
小莲心疼她:“小姐,让奴婢守着吧。您去睡会儿。”
“不行。”林晚摇头,“温箱的温度要精准,差一点都会前功尽弃。你们不懂,只能我自己来。”
她就这么守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早上,当她在晨光中打开温箱,看到漆层已经干透固化,呈现出漂亮的暗红色时,长长舒了口气。
第一步,成了。
接下来是打磨。
第四届 :寒雀立雪
打磨是金缮中最磨人的步骤。
干透的漆层表面粗糙,需要用细砂纸一遍遍打磨,直到光滑如镜。砂纸从粗到细,要换七八次,每一遍都要均匀,不能磨穿漆层,也不能留下划痕。
林晚的手很快就磨出了水泡。秋月给她涂了药,裹上软布,她继续磨。
水泡破了,流血,结痂,再破。
她仿佛感觉不到疼。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在寿辰前完成。
要在所有人面前,把这份礼物送到祖母手中。
要让母亲的金缮技艺,在这个时代重新绽放光芒。
第七天,打磨完成。
漆层表面光滑细腻,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裂痕已经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优美的、暗红色的线条,勾勒出梅枝的形态。
第八天,上京。
这是最神圣的一步。
林晚净手,焚香,调金。
金粉要调得极稀,用最细的毛笔蘸取,轻轻点在漆层表面。金粉会顺着漆层的纹理自然渗透,形成绚烂的金色纹路。
她点得极慢,极专注。
笔尖落下的每一处,都像是完成一个仪式。
梅枝、梅花、寒雀。
金粉在暗红色的漆面上绽放,像雪夜中忽然亮起的灯火,像寒枝上悄然开放的花朵。
当最后一点金粉落在寒雀的眼睛上时,整块玉料仿佛活了过来。
老梅苍劲,新枝生机,寒雀立于枝头,回首望雪。
那道曾经丑陋的裂痕,如今成了画中最美的部分。
林晚放下笔,静静看着。
看了很久。
直到眼泪不知不觉滑下来。
“娘,”她轻声说,“您看到了吗?”
您的女儿,没有辜负您的期望。
她让残缺变成了美。
屋外,雪又下大了。
第五届 :寿辰前夜
寿辰前夜,沈府张灯结彩。
林晚带着完成的玉料去了涵碧阁。
沈曦正在试明天要穿的衣裳,见林晚进来,让丫鬟都退下。
“完成了?”她问。
“完成了。”林晚打开锦盒。
烛光下,玉料静静躺在丝绒衬里上。金线在暗红漆面上流转,梅与雀栩栩如生。那道裂痕已经消失了,或者说,它已经重生为另一种存在。
沈曦拿起玉料,对着烛光仔细端详。
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物残不弃,金缮重生……”她喃喃重复这八个字,忽然抬头看向林晚,“三妹妹,谢谢你。”
这是林晚第一次听到她说“谢谢”。
“二姐客气了。”林晚说,“若不是二姐给我这个机会,我也做不出来。”
“不。”沈曦摇头,“不是谁都有勇气接下这块料子,也不是谁都有智慧把它变成这样。”她放下玉料,认真看着林晚,“明天,你亲自送给祖母。”
林晚一愣:“可这是二姐的料子……”
“现在是你的了。”沈曦打断她,“我送给你了。你想怎么处理,是你的自由。”
“但是——”
“没有但是。”沈曦语气坚定,“这是你应得的。让祖母看看,她新认的孙女,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晚看着沈曦,忽然明白了她的用意。
沈曦在帮她。
用这块玉料,帮她在这府里站稳脚跟。
“二姐,”林晚郑重行礼,“大恩不言谢。”
“不用谢。”沈曦扶起她,“我只是……不想看到明珠蒙尘。”
她顿了顿:“明天寿宴,京城有头有脸的人都会来。你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亮相,准备好了吗?”
林晚实话实说:“没有。”
“那就记住一点。”沈曦说,“不卑不亢。你是沈家的三小姐,不是谁都能轻视的。有人给你难堪,你就还回去。有人夸你,你就受着。沈家的女儿,有这个底气。”
这话和沈翊说过的如出一辙。
林晚心中温暖:“我记住了。”
从涵碧阁出来,林晚没有立刻回听雪轩。
她去了花园。
雪夜的园林寂静无声,只有她踩在雪上的咯吱声。她走到池塘边,看着冰面上倒映的灯火。
明天。
明天她将正式以沈家三小姐的身份,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有期待,也有不安。
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
她摸了摸怀中的锦盒。
玉料温润,像一颗安稳的心。
身后传来脚步声。
林晚回头,看到沈翊站在不远处。
“大哥?”
“睡不着?”沈翊走过来,与她并肩站在池塘边。
“嗯。有点紧张。”
“不用紧张。”沈翊说,“明天我一直在。”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林晚所有的忐忑都消失了。
“谢谢大哥。”
“又说谢。”沈翊轻笑,“自家人,不用总说谢。”
他看着冰面上的倒影:“晚晚,你知道吗?祖母今天跟我说,她很久没这么期待过寿辰了。”
林晚抬头看他。
“她说,”沈翊继续道,“今年寿辰最好的礼物,不是金山银山,是家里多了个人。”
林晚鼻尖一酸。
“所以,”沈翊转过头,看着她,眼神温柔,“明天,你就做你自己就好。让所有人看看,我们沈家的三小姐,是个多么出色的姑娘。”
雪花落在他们肩头,落在池塘冰面,落在远方的灯火里。
天地寂静,只有雪落的声音。
林晚握紧了锦盒。
“好。”她说。
她会的。
做自己。
带着母亲的风骨,带着沈家的底气,也带着……她自己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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