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更新时间:2025-12-29 05:50:50

那封纪委的通知单轻飘飘的,捏在王秘书手里却像块烧红的烙铁。

“有人实名举报。”王秘书没进门,就在走廊风口站着,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听出了里面的抖,“说你伪造省军区公函,私设‘黑工厂’,还附了互助组那枚萝卜章的拓印。”

走廊里的穿堂风硬得像刀子,刮得通知单哗哗响。

我接过那张纸,指尖在纸面上那行“情况反映”上滑过。

不需要看落款,光看那个“办”字的写法——力透纸背却在中途断了一笔,我就知道是谁。

上辈子,这种笔迹我在周振国的办公桌上见过无数次。

那是他儿子周小虎的字,带着股没骨头的虚浮劲儿。

“苏砚,这事儿……”王秘书欲言又止,眼神往我身后那堆还没来得及遮盖的进口机器上瞟。

“没事,老王。”我折好通知单,顺手帮他把被风吹乱的领口整了整,“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去去就回。”

回到办公桌前,我没急着走,而是拉开了最底层的抽屉。

那里躺着一封还没寄出去的信,是被厉野半路截下来的。

我把它拿出来,对着光比对了一下通知单上的字迹。

除了故意写得歪扭些,起笔和落笔的顿点严丝合缝。

周家父子这就坐不住了。

我没做任何口头辩解,而是转身打开了那个上了锁的铁皮柜。

里面不是什么机密文件,而是一摞摞整理得整整齐齐的往来函件。

从第一次给武装部打报告,到马副参谋长签收第一批军服的单据,甚至连每一张烈士证明的复印件,都被我按时间轴编了号。

我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牛皮纸封面,用钢笔工工整整地写下:《红星军属安置试点全过程材料汇编》。

这几个字写得极大,占满了整个封面。

最后,我从脑海中的“档案馆”里调出一份文件——那是1983年下半年才会正式下发的《关于鼓励军地两用人才参与地方经济建设的指导意见》。

现实中,这份文件还没诞生。

但我依照它的格式和措辞,仿写了一份省军区后勤部的“批复函”。

每一个标点、每一句官话的排列组合,甚至连“特事特办”这四个字的引用位置,都严格遵循了未来十年军地公文演变的逻辑。

在这个信息闭塞的年代,这份文件的“含金量”和“真实度”,足以让任何一个县级干部不敢轻举妄动。

我把它夹在了汇编材料的最中间,像是一根藏在棉花里的针。

纪委办公室里只有一只搪瓷缸子冒着热气。

老陈是个出了名的硬骨头,脸黑得像锅底。

他手里拿着那封举报信,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苏干事,有些话咱们得摆在台面上说。”老陈敲了敲桌子,“私刻公章,伪造军方公文,这要是坐实了,不仅是扒这身皮的问题,是要进去蹲着的。”

我没说话,只是轻轻把那本厚厚的《汇编》推到了他面前。

“陈科长,所有的流程,都在这儿。”我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一点波澜,“您可以查。每一笔物资的去向,每一分钱的用途,都有据可查。”

老陈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翻开了第一页。

随着书页的翻动,他紧锁的眉头稍微松了一些,但翻到中间那份“批复函”时,他的手顿住了。

那上面的公章是红色的,但不是印泥,而是我用那个年代特有的油印机套印出来的“复印件”效果。

“原件呢?”老陈抬起眼皮,目光锐利。

“在军区档案室。”我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迎着他的目光,连眼皮都没眨一下,“这是涉密项目,原件不能出营区。如果您觉得这份复印件有假,可以申请去省里核实。不过……”

我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和悲凉:“如果文件是假的,请立刻处分我,我绝无怨言。但如果是真的,请组织务必追究这个诬告者——因为这不仅仅是泼在我苏砚身上的脏水,更是在寒那些在前线流血牺牲的战士的心,是在毁全县军属安置政策的公信力。”

办公室里静得只剩下墙上挂钟走动的声音。

老陈盯着我看了足足半分钟,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一丝心虚的破绽。

“你不怕查?”他突然问。

“我不怕查。”我站得笔直,像一棵风雪里的白杨,“我怕的是,明明真相就在那儿,却没人敢去查。”

这句话我是看着他的眼睛说的,赌的就是他那点仅存的原则性。

走出县委大院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来,盖住了地上的脏污。

回到住处,我疲惫地靠在门板上,才发现手心里全是冷汗。

刚才那是在走钢丝,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屋里没开灯,但我一眼就看到了桌上多出来的东西——一个土黄色的档案袋,边角还带着一点未干的水渍。

我走过去,打开台灯。

档案袋里滑出一张黑白照片和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照片显然是刚冲洗出来的,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显影液酸味。

借着昏黄的灯光,我看清了照片上的内容:昏暗的巷子里,周振国正把手伸向一个南方口音模样的胖子,胖子手里塞过来一叠厚厚的大团结。

虽然光线很暗,但周振国那张油滑阴鸷的侧脸,被抓拍得清清楚楚。

这张照片的角度极刁钻,甚至带着一种偷窥的颗粒感。

我拿起那张纸条,上面只有厉野龙飞凤舞的几个字:“老郑照相馆,意外收获。那小子偷拍咱们仓库,底片我收了,钱给了。这是另一卷里的。”

我闭上眼,几乎能想象出厉野是怎么做到的。

他一定是像头狼一样,在那对父子毫无察觉的时候,就已经咬住了他们的咽喉。

他没有动那个给他们冲洗照片的老郑,甚至还留了钱,这是他的规矩。

但他取走了所有能威胁到我们的底片,并且顺手牵羊,把周振国这一辈子的把柄都捏在了手里。

我摩挲着照片的边缘,指尖突然触碰到一种熟悉的粗糙感。

那张写着纸条的便签纸……

我猛地拉开抽屉,翻出那张被截获的匿名举报信,将两张纸并在了一起。

纸张的纹路、色泽,甚至边缘那细微的毛边,完全一致。

这是县供销社内部专用的再生纸,纤维粗糙,发黄。

周小虎,周振国。

我看着桌上的照片,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你们想用举报信炸死我,却不知道这把火,最后会烧到谁的眉毛上。

“留着,更大的鱼。”我自言自语,将照片和底片夹进了一本厚厚的《资本论》里。

下意识地,我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风雪交加,路灯昏黄的光晕下,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那里。

厉野穿着那件单薄的旧军大衣,帽檐压得很低,肩膀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他没有挥手,也没有试图叫我,只是静静地仰着头,看着我窗口透出的这点光亮。

隔着漫天的风雪和两层玻璃,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那种无声的、滚烫的默契。

在这个冰冷的冬夜,我们是彼此唯一的共犯,也是唯一的后背。

他看了一会儿,转身走进了茫茫夜色中,像是一把归鞘的刀,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第二天清晨,雪停了。

就在我准备去上班的时候,街道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锣声,夹杂着赵瘸子那特有的大嗓门。

“大家伙儿都出来!纪委的领导来了解情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