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更新时间:2025-12-29 05:49:43

那张“领悟”未来的网还没撒出去,民政局那个想干事却没抓手的新副局长刘建设,就像是闻着腥味的猫,自己撞到了枪口上。

我坐在刘建设那间充满霉味的办公室里,手里那份《关于定向采购军属生产成果的申请书》已经压在了他的玻璃板下面。

“苏干事,你这让我很难办啊。”刘建设推了推那副比我还厚的眼镜,手指在桌上那行“退伍军人技能培训成果展示”上敲得笃笃响,“百货大楼的工装订单,历来都是县服装厂的自留地。你让我把这500套拿出来,给你们这个……互助组?”

“刘局,这不叫抢饭碗,这叫‘双拥’。”

我从包里掏出一盒没拆封的红塔山,顺着桌面滑过去,精准地停在他手边,“县服装厂那是国营正规军,吃的是皇粮。我们这是啥?是给国家减轻负担的游击队。您想想,这一单要是成了,那是咱们民政局‘不等不靠、自主造血’的典型案例。到了年底市里评比,这还得是您的首创。”

刘建设的手指停住了。

那盒红塔山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没拿,也没推回来。

“多少钱?”他问得很含糊。

“三万八。”我报了个整,“但这钱您不用真掏。百货大楼那边我谈好了,他们只出那一万二的现金预付款,剩下的两万六,走您这边的‘专项补贴款’名义,挂个财政账。咱们要的是那个名头,您不仅没花钱,还促成了一笔‘拥军款’落地。”

刘建设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这是个完美的政绩闭环:没花一分钱预算,却搞出了三万八的声响。

十分钟后,那个红头文件的批条到了我手里。

但我没想到,最大的雷不在官场,而在那堆破布料上。

第二天深夜,红星厂的车间里像是个火药桶。

“这就是你说的化纤混纺?”

厉野一脚踹翻了面前的藤条筐,里面的半成品工装像死鱼一样散了一地。

他随手抓起一件,当着我的面用力一扯,“刺啦”一声,腋下的缝合处直接崩开了线,布料更是皱得像老太太的脸皮。

“缩水太严重了。”林秀云在一旁抹眼泪,满手都是被针扎的眼儿,“苏干事,这料子一下水就缩三寸,根本没法穿。明天就要交货了,这要是送过去,那就是砸咱们自己的招牌。”

厉野转过身,眼睛通红,那是熬了三个通宵熬出来的血丝:“苏砚,这批边角料是你让进的。你说便宜,说能用。现在怎么办?你是想让我拿着这些破烂去给百货大楼那帮孙子当抹布?”

空气里全是焦灼的尘埃味和那种劣质化纤受热后的酸臭气。

我弯腰捡起那件废品,用手搓了搓布料的纹理。

确实,便宜没好货,这批所谓的“出口转内销”布料,其实是南方小厂处理的残次品。

“谁说这叫缩水?”我抬起头,语气平静得让厉野想揍我,“这叫‘弹性记忆面料’。”

厉野愣住了,像是看疯子一样看着我:“你说啥?”

“1984年,轻工业部才会下发关于涤棉混纺的新国标。”我没理会他的震惊,转身走到那张满是油污的办公桌前,打开台灯。

脑海中的“档案馆”迅速翻动,定格在一张泛黄的文件页上——《轻工业部关于涤棉混纺标准的试行通知》。

我拔开钢笔帽,在一张空白的信纸上开始飞快地书写。

与其说是写,不如说是抄。

“抗皱性测试数据……经纬密度调整参数……热缩冷涨比率说明……”

这一大堆在这个年代听起来如同天书般的专业术语,被我一行行整齐地罗列出来。

最后,我在标题上重重写下几个大字:《关于执行新型高分子面料试产标准的说明函》。

半小时后,我把这张写满了“鬼画符”的纸拍在厉野面前。

“把它贴在每一箱货的验收单后面。”我摘下眼镜,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就告诉那个验货员,我们用的是省里最新的军工试验标准。缩水是为了增加面料的紧致度和耐磨性,这种衣服,越洗越结实。”

厉野盯着那张纸看了半天,喉结滚动了一下:“这……能行?”

“如果只是这张纸,肯定不行。”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叠花花绿绿的小票子,塞进厉野手里,“这是咱们互助组自己印的‘军属慰问品领取券’,凭票能去后勤领一个咱们自己烧制的搪瓷缸子,上面印着‘拥军模范’四个字。”

“给验货员?”厉野皱眉,“这点东西人家能看上?”

“东西不值钱,但那四个字值钱。”我看着他,“那个验货员叫老张,是个转业兵,最看重荣誉。你给他送烟送酒他可能会骂娘,但你给他这个,那就是给了他面子。”

交货现场比我想象的还要顺利,或者说,还要荒诞。

百货大楼的后仓库里,老张板着脸,摸着那缩水的布料刚要发作,厉野就把那份“技术参数建议书”递了过去,紧接着把那张领取券塞进了他上衣口袋。

“老班长,这料子看着紧,那是为了战场环境下耐造。”厉野说谎的时候脸都不红,那股子兵痞气反而增加了可信度,“这是咱们给军属特制的纪念缸,全县就五十个。”

老张捏着那张纸票,看着那上面鲜红的印章,紧皱的眉头松开了。

他大概这辈子都没见过把缩水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的理论,但他看懂了那个“拥军模范”。

大笔一挥,那张签收单上多了个名字。

当晚回了厂子,厉野坐在账房那个昏暗的角落里,盯着那张签收单冷笑:“苏砚,你连个破搪瓷缸子都算进成本了?你就这么抠?”

“这不叫抠,这叫赋予‘情感附加值’。”我靠在门框上,看着李会计在那儿抖若筛糠地算账。

李会计是个老实人,看着我递过去的新账本,脸都白了。

那本子上,那三万八千块钱被我像做手术一样拆得支离破碎:一万二的现金流进了原材料采购;剩下两万六的挂账,分别变成了“军地两用人才培训费”、“高损耗材料试错补偿”和“烈士子女营养午餐补助”。

最后,这笔钱在账面上竟然变成了负数,显示我们还在为了军属贴钱干活。

“苏干事……”李会计的声音都在颤,“这……这要是审计局来查,这就是做假账啊!这是要把牢底坐穿的!”

“李叔,您记着。”我走过去,按住他那只发抖的手,声音低沉而笃定,“明年三月,市里要搞第一届‘双拥模范城’评比。在这个节骨眼上,谁敢来查一个贴钱养活军属的项目?那就是给市委领导上眼药。”

李会计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但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把那笔账做了进去,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预拨—核销”闭环。

然而,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当墙外有人拿着听诊器在听的时候。

这天下午,我刚进县委大院,就被王秘书一把拽进了那个很少有人去的档案室死角。

“出事了。”王秘书的声音压得极低,甚至没敢看我的眼睛,“老周那边动了。他没直接找你麻烦,而是通过老干部的渠道,直接给市纪委写了匿名信。”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没动声色:“说什么了?”

“说你们红星厂扰乱市场秩序。”王秘书掏出一张折得皱皱巴巴的复写纸,“上面问,为什么百货大楼同样的工装,你们的报价比县服装厂便宜四成?是不是偷税漏税?是不是用了非法劳工?”

这招毒啊。价格战确实是我们的软肋。

“这有啥难解释的。”我笑了笑,从公文包夹层里掏出一本早就准备好的花名册——《红星互助组全员义务劳动登记表》。

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手印,甚至还有赵瘸子那歪歪扭扭的签名,每一行后面都标注着“自愿放弃工资,只领取生活补贴”。

“王哥,麻烦您帮我回句话。”我把本子递给他,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水,“我们没雇工人,全是军属不想给国家添负担,自发奉献。我们省下的人工费,全都变成了低价回馈给了市场。这叫‘觉悟’。”

王秘书愣愣地看着那个本子,半晌才竖起大拇指:“苏砚,你这脑子……真是长了八个窍。”

危机似乎暂时化解了。

深夜,仓库门口的风像刀子一样割脸。

厉野蹲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两个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冷馒头,正就着雪水往下咽。

我走过去,把自己那个军用水壶递给他,里面是滚烫的浓茶。

他接过去灌了一大口,烫得龇牙咧嘴,却没把馒头吐出来。

“苏砚。”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哑,也没看我,“要是哪天真东窗事发了,你会不会把我推出去顶雷?”

我正摘下眼镜擦那层因温差而起的白雾,动作顿了一下。

远处的黑暗里,几只野猫在撕咬垃圾,发出凄厉的叫声。

“如果真有那天,”我重新戴上眼镜,看着他那双在夜色里亮得吓人的眼睛,“我会先烧掉所有账本——包括那天你逼二愣子写的那张承认纵火的字据。”

厉野转过头,死死盯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一丝虚伪。

但我很坦然。

在这个年代,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绳子断了,谁也飞不了。

就在这时,一束刺眼的车灯突然扫过县委大院那条寂静的后街。

那是一辆挂着外地牌照的吉普车,车速很慢,像是在找路,又像是在盘查。

它缓缓滑过红星厂的大门,既没有停下,也没有鸣笛,就像是一双幽灵的眼睛,冷冷地瞥了我们一眼,然后消失在街道尽头。

厉野警觉地站了起来,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我也眯起了眼睛。那不是市里的车,更不是县里的车。

那车牌的归属地,是上海。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窜上我的脊梁骨。

算算日子,那个给我们供第一批“化纤边角料”的上海佬,已经整整失联三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