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档案被我捏在手里,纸张脆得像深秋的枯叶,稍一用力就能碎成粉末。
我推了推眼镜,指腹在那行字上反复摩挲——“产权归属:省军区后勤部”。
心脏在胸腔里重重撞了一下。
周振国这只老狐狸,把全县的地皮都算计进去了,唯独漏了这个被遗忘的角落。
他以为这是无主的荒地,实际上,这是块烫手的军产。
回到办公室,我锁好门,拉上窗帘。
钢笔吸满了墨水,我铺开信纸,没用县委办的红头,而是掏出了一枚早就刻好的萝卜章——“红星军属生产互助组”。
这是一场豪赌。
我脑子里那个“档案馆”给出的不仅是地皮归属,更有一套直到1985年才会在体制内流行的公文话术。
提笔落下的一刻,我不是在写信,而是在搞某种程度的“伪造”——用未来的政治辞令,去攻陷现在的僵化堡垒。
标题写得极大:《关于申请借用闲置军产支持退伍军人安置的请示》。
内容里没有哭穷,没有乞讨,通篇都是“军民共建”、“拥军优属的新尝试”、“减轻部队包袱”。
这些词在这个年份还很生僻,但对于省里那些嗅觉灵敏的首长来说,这就是政绩,是还没被开垦的试验田。
信封封口时,我手心全是汗。
越级上报,这是体制内的大忌。
这封信一旦被退回县里,不用周振国动手,我这个小干事就得卷铺盖滚蛋。
我把信混进了县委机要室发往省城的邮包里,那是每天下午四点的班车。
看着邮车消失在灰蒙蒙的街道尽头,我点了一根烟,手还在微微发抖。
三天。我给自己的心理防线设了三天期限。
但这三天还没过完,火先烧起来了。
那天傍晚雪停了,空气干冷得呛嗓子。
我刚走到锅炉房那条胡同口,一股刺鼻的煤油味就混着焦糊味扑面而来。
心头猛地一紧,我甚至顾不上路滑,拔腿就跑。
冲进院子时,火已经被扑灭了。
那扇原本就在寒风中摇摇欲坠的木门被烧黑了一半,地上全是泼洒的脏水和黑泥。
院子中央,厉野正坐在一根没烧完的横木上。
他没穿棉袄,单衣被汗水和烟灰浸透,紧紧贴在脊背上,那是爆发后的肌肉线条。
他的脚下踩着一个人——二愣子。
这个平时在街面上横着走的混混头目,此刻像条死狗一样趴在雪地上,裤裆湿了一大片,还在冒着热气,那是吓尿了。
“周……周主任让干的……”二愣子哆哆嗦嗦地哭嚎,“他说给点教训,没……没想真烧……”
厉野手里把玩着一个不知从哪捡来的打火机,“咔嚓”一声打着火,又“啪”地合上。
这声音每响一次,二愣子的身子就剧烈抽搐一下。
“苏砚,你来了。”厉野抬头看我,眼神阴鸷得吓人,眼白里全是红血丝,“这孙子带了三个人,泼了煤油就想跑。要不是我还在顶棚上修瓦,这屋里的老少爷们儿今晚就得变烤猪。”
我没说话,只是走到墙根下,蹲下身。
焦黑的木头还有余温,伸手一摸,一手黑灰。
我又看了看旁边惊魂未定的林秀云和几个军属,她们抱着那几台抢救出来的缝纫机,瑟瑟发抖。
“烧得好。”
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厉野愣了一下,手里的打火机差点掉地上:“你气糊涂了?”
“不烧这一把,咱们只是个要饭的互助组。”我从包里掏出海鸥相机,对着那扇烧焦的门,对着满地的狼藉,对着二愣子那张写满恐惧的脸,连按快门,“现在烧了,咱们就是‘灾后重建’的重点关注对象。”
“把这孙子放了。”我冷冷地说。
“放了?”厉野猛地站起来,脖子上青筋暴起,“老子想废了他!”
“让他回去给周振国带个话,就说火太小,没烧干净。”我把相机收好,推了推眼镜,镜片上闪过一丝寒光,“顺便告诉他,这把火,把他自己的退路烧没了。”
当天深夜,机要室的那个邮包里,多了一份加急函。
标题改了——《紧急求助:军属生产点遭蓄意破坏,数十名烈士家属雪夜无处栖身》。
附件里,是那些触目惊心的照片。
第三天上午,一辆挂着军牌的绿色吉普车,像一把利刃,蛮横地切开了县委大院门口的宁静,直奔城南。
车停在锅炉房门口时,周围看热闹的邻居都吓得退避三舍。
车门推开,下来一个穿着四个兜军装的中年男人。
身板笔挺,没戴帽子,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眼神锐利得像鹰。
省军区后勤部副主任,马副参谋长。
他环视了一圈这个像难民营一样的地方,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
“你就是苏砚?”他嗓门很大,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
我迎上去,不卑不亢地敬了个并不标准的礼:“首长好,我是苏砚。”
马副参谋长上下打量着我,眉头皱了起来:“斯斯文文的,戴个眼镜,不像个能打仗的兵。”
“报告首长,战场分很多种。”我从怀里掏出那本贴身放着的账本,还有那一叠早就准备好的烈士证明复印件,双手递过去,“我们打的是生存仗。这里每一分钱的去向,每一件棉袄的去处,都干干净净。”
马副参谋长接过材料,翻得很慢。
厉野站在我身后,甚至做好了随时动手的准备,手一直按在后腰上。
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
足足过了十分钟,马副参谋长合上账本。
他看了一眼那扇被烧焦的木门,又看了一眼正在角落里给孩子喂奶的林秀云,眼角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仓库闲着也是闲着,与其给老鼠住,不如给人住。”
他把账本还给我,声音不大,却像锤子砸在钉子上,一锤定音:“先给你们用半年。要是省里有人问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厉野那只残疾的手,又落回我脸上:“就说是我老马批准搞的‘军地融合试点’。出了事,我顶着。”
那辆吉普车绝尘而去,留下一地惊掉的下巴。
就在车尾灯消失的瞬间,我脑子里那根紧绷了数日的神经突然一松,剧烈的头痛如潮水般退去。
眼前原本模糊的虚空突然变得清晰无比。
一份从未见过的文件,伴随着金色的光尘,在我的“档案馆”里缓缓展开——
“1983年2月,中央军委下发《关于支持退伍军人创办集体企业的若干意见》……”
那行字清晰得仿佛刻在我的视网膜上。
我扶住墙,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
赌赢了。
因为我的冒险,“档案馆”似乎认定我已经具备了某种资格,提前解锁了三个月后的核心机密。
厉野凑过来,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差点把我拍进雪堆里。
“老苏,你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他看着吉普车消失的方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种叫做“敬畏”的东西。
我笑了笑,没解释,只是转身指了指那扇烧黑的大门。
“去准备两块木牌子,要大的,漆要红。”
“写啥?”
“左边写‘松岭县红星军属生产厂’,右边写‘省军区后勤部军地共建示范点’。”我眯起眼睛,看着远处供销社大楼的方向,“明天早上,咱们把牌子挂起来,敲锣打鼓地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