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十一月,松岭县的雪像以前一样,厚得让人绝望。
我是被冻醒的,也是被脑子里像是钻头硬搅一般的剧痛疼醒的。
睁开眼,视线模糊,鼻腔里全是劣质烟煤燃烧不充分的酸味,还有那种几十年来一直刻在骨子里的、透着霉味的潮湿气。
我撑着身子坐起来,身上盖着的绿色军大衣滑落到一边,露出了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搪瓷缸子。
墙上的日历,赫然停留在1982年11月14日。
头痛还在加剧,太阳穴突突直跳。
昨晚那种要把人撕裂的梦魇感还没有散去——梦里是灰白色的刑场,大雪纷飞,那个叫厉野的男人剃着光头,被押上刑车,眼神死寂。
那是一九八三年“严打”的前奏,因为倒卖棉布,数额巨大,判了十年。
紧接着,那个瘸腿的退伍老兵赵卫国,在那个冬天因为没钱买煤,冻死在城南的桥洞里。
我猛地甩了甩头,那是上辈子的事了。
那时候我就是个刚刚分到县委办综合科的小干事,谨小慎微,明哲保身,眼睁睁看着这惨剧发生。
后来我在体制内摸爬滚打三十年,混到了退休,除了那一身谁也不得罪的圆滑,什么都没剩下。
“嘶——”
脑海深处突然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是有电流窜过。
我下意识按住眉心,就在这一瞬间,眼前原本昏暗的筒子楼宿舍景象扭曲了一下。
一片密密麻麻的文字极其突兀地悬浮在视网膜上,带着那种老旧报纸特有的油墨质感。
《关于打击经济领域严重犯罪活动的决定》……《刑法》第七十九条……1982年至1983年物价局关于棉布统购统销的补充规定……
我心脏猛地一缩。
这不是幻觉。
只要我脑子里闪过“倒卖”“严打”这些念头,这些文件就像是被某种力量从历史的尘埃里硬生生拽了出来,直接怼到我眼前。
这是……我的“档案馆”?
我顾不上研究这东西怎么来的,因为最后那行加粗的黑体字让我后背发凉——“12月起,全省范围内开展冬季市场整顿,严查无证经营与物资倒买倒卖。”
现在是11月中旬。距离厉野出事,也就是这两天。
我翻身下床,凉气顺着领口往里灌。
快速套上中山装,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对着那块裂了缝的镜子整了整衣领。
镜子里的人斯文、白净,戴着金丝眼镜,怎么看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但我知道,这副皮囊下藏着的是在这个名利场里浸泡了三十年的老鬼魂。
刚推车出门,冷风就夹着雪沫子往脸上拍。
县委大院门口,几个早起扫雪的大爷正凑在一起,唾沫横飞。
“听说了吗?供销社那个周扒皮,昨天半夜带人把东边的黑市给抄了!”
“我也听说了,逮住个大个子,说是当兵回来的。好家伙,几百尺棉布啊!这回可是撞枪口上了。”
“那是投机倒把啊,得判刑吧?”
“那可不,听说正往派出所送呢,那当兵的还挺横,把周主任的人都给推了个跟头。”
我捏着车把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发白。
厉野。
上辈子,也就是今天。
他为了给那帮残疾战友和烈士遗孀凑过冬的棉衣,铤而走险去黑市收布,结果被供销社主任周振国当成了典型,直接扭送公安机关。
这一送,就是十年的牢狱之灾,也是我后来那个商业帝国最锋利的一把刀折断的开始。
我调转车头,没去办公室,而是直奔县民政局的档案室。
我是县委办的人,平时帮领导写材料,借阅文件是家常便饭。
看门的老张正眯着眼听收音机,见是我,也没多问,挥挥手让我自己进去。
我不是去救人的,我是去找“子弹”的。
脑海中的“档案馆”再次翻涌,这一次,我锁定了“1981年”“省民政厅”“扶持”。
剧烈的头痛让我不得不扶住满是灰尘的木架子,几秒钟后,一份文件的标题清晰地浮现出来——《关于鼓励军属开展生产自救、减轻地方安置压力的指导意见》。
这文件没有任何强制力,甚至因为那时候风向不明,发下来就被扔进了角落吃灰。
但在今天,在此时此刻,它就是尚方宝剑。
我疯了一样在架子上翻找,指尖被纸张边缘划破了也没感觉。
找到了!
泛黄的纸张,红色的抬头。
我迅速从公文包里掏出钢笔和信纸,垫在档案柜上,笔尖飞快地游走。
这不是在抄写,这是在“造”一个护身符。
《红星军属缝纫厂筹建申请》——落款日期我填了三天前。
雪越下越大。
等我骑车赶到派出所门口时,那里已经围了一圈人。
一辆吉普车停在路中间,车门大开。
“放开老子!老子花钱买布,给死去的战友老婆孩子做棉袄,犯了哪条王法?”
一声怒吼穿透了风雪。
我推开人群挤进去。
只见一个穿着旧军大衣的男人被两个民警押着。
他个子极高,板寸头上全是雪,半边脸肿着,嘴角挂着血丝,但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是一头被困住的野狼,死死盯着站在台阶上的那个胖子。
周振国穿着厚实的呢子大衣,手里夹着烟,一脸阴笑:“王法?国家统购统销就是王法!你囤积居奇,扰乱市场,这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角!小刘,还不赶紧塞车里带走?”
旁边那个叫小刘的年轻民警一脸为难,手里的劲儿松了又紧:“周主任,这……他确实说是给军属做的……”
“军属就能违法乱纪?”周振国把烟头往雪地里一扔,狠狠碾了一脚,“带走!”
厉野猛地挣扎了一下,手铐撞在车门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
周围的群众指指点点,有人叹气,有人看热闹。
那种无力感,像这张灰色的天幕一样压下来。
就是这个场景。
上辈子,我就站在人群外,看着车开走。
这辈子,我不光要看,我还要入局。
“慢着。”
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人群里显得异常清冷。
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把自行车往路边一支,拍了拍大衣上的雪,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吉普车前。
周振国一愣,眯着眼打量我:“你是哪个单位的?别没事找事。”
厉野也抬起头,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落在我身上,带着警惕和野性,像是在审视一个陌生的猎物。
我没看厉野,而是直接从公文包里抽出那份墨迹还没干透的“申请书”,连同那份复印的红头文件,轻轻拍在吉普车的引擎盖上。
“县委办综合科,苏砚。”
我语气平淡,就像是在办公室里汇报工作一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周主任,您抓人可以,但要是把省民政厅的试点项目给抓黄了,这个责任,咱们县供销社是不是担得起?”
周振国脸色变了变,狐疑地拿起那份文件:“什么试点?”
“红星军属缝纫厂。”我指了指那份手写的申请书,目光扫过厉野错愕的脸,最后定格在周振国那张油腻的脸上,“这是落实省厅《指导意见》的生产自救项目。这些布料,不是倒买倒卖,是经过审批的‘生产资料预置’。”
小刘一听这话,押着厉野的手立刻松开了,像是烫着了一样。
周振国拿着纸的手抖了一下,眼神阴鸷地盯着我:“审批?县里什么时候批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笑了笑,那种体制内特有的、带着三分疏离七分暗示的笑:“周主任,红头文件上可没说军属不能自救。至于审批流程……”
我往前走了一步,压低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文件正在走流程。要不,咱们现在给省里打个电话,问问他们是支持军属自救,还是支持您周主任大义灭亲?”
风雪呼啸。
吉普车的发动机空转着,突突作响。
周振国的脸在这一刻变得极其精彩。
我站在雪地里,金丝眼镜片上蒙了一层白雾。
我知道,我赌赢了。
但我更知道,这仅仅是撕开了一条口子,真正的搏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