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几何线条切割着灰蒙的天际,“雷婉婷画廊”几个简约而锋利的银色字体,嵌在通体玻璃与冷灰色混凝土构筑的现代堡垒上。苏月娴驻足仰望,心中浪潮翻涌。“原来她是个大画家啊,难怪气质那么好……” 这认知如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将记忆中那位温婉浅笑的雷小姐,与眼前这座散发着疏离艺术气息的圣殿重叠又撕裂,带来一种近乎眩晕的、不真实的震撼。
她轻吁一口气,又确认了下手上的提货单:“地址在二楼的取货间……” 定了定神,苏月娴推开那扇沉重得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玻璃门。清冽的、混合着松节油与昂贵木料的气息扑面而来,光洁如镜的地面倒映着空旷高阔的空间。
目光掠过前厅,落在一抹纤秾合度的身影上——那是位身着合体制服的迎宾小姐,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像一尊精心摆放的艺术品。
苏月娴如同迷航者看见灯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局促上前,声音轻软:“您好,请问……”
“不需要!” 话音未落,冰冷的拒绝已如鞭子般抽来。迎宾员挥手的动作带着驱散蚊蝇般的厌烦与果断,斩断了所有未尽的询问。
苏月娴胸口一窒,急忙澄清:“那个……小姐,我不是推销的,我是帮老板取画的。” “老板”二字被她咬得清晰,试图在这冰冷空间里为自己锚定一丝凭据。
梁笑棠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慢而苛刻地将苏月娴从头扫视到脚——朴素的衣着、普通的手机、眉宇间掩不住的拘谨。一丝了然又轻蔑的弧度在她唇边漾开,拖长的尾音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意味:“哦……帮老板取货啊。”她语调慵懒,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脚注,“走后门吧。后门有电梯,上二楼。”指尖随意地向侧后方一点,敷衍了事。
苏月娴压下心口那点被轻视的刺痛,低声道了谢。她依言绕至建筑后身,狭窄的通道尽头,一扇灰色、紧闭如铁壁的安全门森然伫立。指尖用力,纹丝不动——冰冷的锁孔昭示着无情的拒绝。一股混杂着无力与委屈的酸涩涌上喉头,她只得拖着沉重的步伐,再次折返前门。
恰在此时,一幕刺眼的对比撞入眼帘:方才对她冷若冰霜的迎宾员,此刻正对着一位刚刚踏入的男士绽放出全然不同的光彩。
那男人西装挺括,气度沉稳如山。她的声音瞬间裹上了蜜糖,甜腻而谄媚:“您好!取画是吧?这边请,专属电梯直达二楼……” 她微躬着腰,姿态谦卑得近乎卑微。
一线希望骤然点亮!苏月娴心念急转:跟着这位先生上去!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快步趋前,试图借着那人步履的余温混入这光鲜的殿堂。
然而,她的脚尖尚未完全触及那光滑如冰面的门槛,一声尖利如刀锋的呵斥便凌空劈下:“喂!你!站住!”
苏月娴惊得猛一回头。只见梁笑棠脸上那朵谄媚的花早已凋零,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淬了毒的怒意:“我跟你说的还不够清楚吗?!走后门!听不懂人话?!” 字字句句,裹挟着赤裸裸的鄙夷,如冰锥狠狠扎进苏月娴的心房。
“可后门……是锁着的……” 辩解的声音里,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
“哦,锁了啊。” 梁笑棠恍然般,装模作样地瞥了一眼腕上精致的手表,语气轻飘飘,“今天忙,出货人手不够,” 她耸耸肩,仿佛在谈论窗外的天气,“等着吧。”
“要等多久?” 苏月娴追问,焦虑如同藤蔓缠绕上心脏。
梁笑棠尖细的嗓音拔高,带着事不关己的凉薄:“谁知道呢?快则个把小时,慢嘛……几小时。” 她轻描淡写的耸肩。
“几小时?!” 苏月娴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云坻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她挤出一个近乎讨好的笑容,声音放得又软又低:“小姐姐,能不能……通融一下?我就上去取个画,很快的,绝不添麻烦……”
“通融?!” 梁笑棠声音陡然尖利刺耳,“规矩就是规矩!放你进去,明天张三李四都往前门挤了!” 她挥舞着手臂,仿佛在捍卫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教条。
看着对方那副冠冕堂皇的嘴脸,再对比方才那位男士的畅通无阻,压抑已久的不忿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那刚才那位先生呢?!他不也是来取画的吗?!为什么他能走前门,我就不能?!” 她的手指向那部象征特权的电梯,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梁笑棠斜睨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淬了冰的讥诮:“对不起,” 她刻意放缓语速,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画廊的前门是给超级VIP准备的,员工帮忙取货的,得走后门。”
“超级VIP”与“帮忙取货的”在她口中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重量,清晰地划下一条无形的、森严的阶级鸿沟。
“你!” 苏月娴气得浑身发抖,脸颊滚烫,“我虽然不是买家,但也是代表你们的客户来取画的!!”
梁笑棠脸上的讥笑更深了。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一丝不苟的袖口,仿佛要掸去沾染上的尘埃,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那真不好意思了。我也是个打工的,画廊自有画廊的铁律。我们这里,” 她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再次扫过苏月娴全身,“注重形象。我不能放你这样的人从正门进去。”
“你这样的人!” 这五个字如同五记重锤,狠狠砸在苏月娴的心上!她为人清白,从未作恶,仅仅因为衣着朴素,仅仅因为是个女佣,就成了对方口中会玷污这“高雅”殿堂、需要被驱逐的“这样的人”!
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窒息感扼住了喉咙。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苏月娴眼中最后一丝理智被愤怒烧尽。她不管了!她猛地抬脚,就要不管不顾地往里冲!
梁笑棠动作迅疾如电,腰间的对讲机瞬间被抽出,“保安!前门!有人硬闯!立刻处理!”
话音未落,两个身形魁梧、制服笔挺的保安出现,江苏月娴无情请了出去。
委屈和愤怒像两块巨石堵在胸口。人若背运,连天公都要落井下石。原本铅云低垂的天空,此刻竟淅淅沥沥地飘起了冰冷的雨丝,密密地打在她滚烫的脸颊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倔强不肯落下的泪水。
环顾这无情的雨幕,她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躲进了街角一家小小的便利店。
买下一桶泡面,蜷缩在靠窗的高脚凳上。窗外,雨帘如织,将那座冰冷的艺术堡垒晕染得更加模糊不清。她掏出手机,指尖带着微颤,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喂……” 听筒里传来柳依依惯有的、带着几分慵懒娇媚的嗓音。
“依依……” 只一声呼唤,所有强撑的堤坝瞬间崩塌,浓重的鼻音裹挟着无尽委屈,像个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
“你……等等……” 柳依依那边的背景音有些嘈杂,她娇软的语调顿了顿,很快切换成一种更中性利落的声线,显然是避开了旁人,“阿娴?怎么了?”
“依依……” 苏月娴吸了吸堵塞的鼻子,带着哭腔控诉,“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明明都是打工的,凭什么就能把鼻子翘到天上去!眼睛都长在头顶了!”
“谁欺负你了?快说!怎么回事?” 柳依依的声音透着焦急。
苏月娴用塑料叉子狠狠戳开泡面桶盖,仿佛在戳破那些虚伪的面具。她狠狠滋溜了一大口滚烫的面条,灼热感一路烫到胃里,也像是要把满腔的屈辱和愤怒强行咽下,才愤愤地、语速飞快地将方才的遭遇倾泻而出。
柳依依听完,长长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疲惫和了然:“唉!阿娴啊……那种地方,进去的不是金主就是神仙!那些前台啊,天天对着神仙菩萨点头哈腰,日子久了,真当自己是凌霄宝殿的玉女了!飘飘然不知所以!你跟她们置什么气?气坏了身子,亏的是自己!……哎哟……” 她那边似乎有人催促,“不行不行,我这会儿真忙得脚不沾地,回头空了再打给你细说啊!”
“喂?依依?!” 忙音无情地响起,将苏月娴满腔的怨怼和孤独再次抛回冰冷的现实。她只能狠狠地、泄愤似的又扒拉了几口早已被泡得发胀、失去弹性的面条。她机械地咀嚼着,目光像被钉死一般,死死锁在画廊后门的方向。小小的身影在便利店的冷光下,宛如一尊被雨水打湿、凝固了所有愤怒与不甘的雕塑。
时间在冰冷的雨滴声和心头的煎熬中缓慢爬行。就在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即将被无边的等待和冰冷的雨水彻底浇熄时——
画廊那扇一直紧闭的、毫不起眼的、象征着屈辱与等待的后门,终于,缓缓地开了!
苏月娴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巨大的惊喜如同破云而出的阳光,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阴霾和寒冷!她几乎是弹射般地从高脚凳上跳下,连吃剩的泡面桶都来不及看一眼,像一支离弦的箭,不管不顾地冲入细密的雨帘,朝着那扇敞开的、短暂解脱的门扉,用尽全力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