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更新时间:2025-12-28 06:35:56

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盘踞在鼻腔深处,像一层冰冷的薄膜,隔绝了其他所有气息。陈默躺在病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张伟买来的粥放在床头柜上,早已凉透,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米油。死党絮叨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水幕,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回来了。一切都回来了。平凡得令人窒息。

可枕边那枚东西,像一根刺,扎进他刚刚苏醒的、尚且混沌的意识里。

指甲盖大小的粉色碎片,安静地躺在纯白的枕套上。它边缘锋利,形状不规则,像一块被粗暴打碎的玻璃。在病房惨白的日光灯下,它内部似乎蕴藏着微弱的光源,那粉色的光芒并不恒定,时而黯淡得几乎看不见,时而又像呼吸般轻轻闪烁一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非自然的质感。

陈默伸出手指,指尖悬停在碎片上方。犹豫了一下,轻轻触碰。

冰凉。坚硬。触感真实。

就在指尖接触的刹那,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电流感猛地窜过!不是物理上的刺痛,更像是某种……神经末梢被强行激活的悸动。大脑深处那片被封锁的区域,似乎被这微弱的电流撬开了一条缝隙。

没有具体的画面,没有连贯的记忆。只有一些破碎的、毫无逻辑的感官碎片,如同被强风吹散的纸屑,在意识深处一闪而逝——

冰冷滑腻的触感,像某种深水生物的皮肤……刺鼻的甜腻香气,浓郁得令人作呕……一抹幽蓝色的、毫无生气的瞳孔……手术刀刺入时沉闷的阻力……还有,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绝望的粉……

“嘶……”陈默猛地抽回手指,倒吸一口凉气,太阳穴传来针扎般的锐痛。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些碎片已经消失无踪,大脑里只剩下熟悉的、因昏迷苏醒带来的沉重钝痛和一片空白。

幻觉?还是身体太虚弱了?

他不敢再看那碎片,将它小心地拿起,塞进了病号服的口袋里。冰凉的碎片贴着皮肤,带来一丝异样的存在感。

张伟回来了,提着一袋水果,嘴里还在抱怨医院附近的物价。“默哥,感觉好点没?医生说再观察两天,没啥问题就能出院了。”

陈默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病房墙壁上悬挂的液晶电视。电视开着,音量调得很低,正在播放午间新闻。女主播字正腔圆地报道着城市动态。

“……我市重点文化项目,‘幻彩之心’艺术中心今日正式落成并对外开放。该中心由国际知名设计师操刀,其独特的流线型外观与内部光影交互系统,将为市民带来前所未有的沉浸式艺术体验……”

画面切换,展示着这座新落成的艺术中心。巨大的、充满未来感的建筑矗立在城市新区,外立面覆盖着某种特殊的玻璃幕墙。阳光照射下,那些玻璃折射出奇异的、变幻莫测的光泽。

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光泽……那流动的、带着某种梦幻质感的反光……不是常见的七彩,而是……粉色!一种极其眼熟,却又让他瞬间头皮发麻的粉色!虽然被新闻镜头刻意美化,渲染成“艺术”与“梦幻”,但他绝不会认错!那分明是欲望迷宫里无处不在的、象征着诱惑与陷阱的粉!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他下意识地捂住嘴,胃里一阵翻腾。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源自身体本能的排斥和厌恶。仿佛那建筑散发出的无形气息,正透过屏幕,试图侵蚀他的感官。

“怎么了默哥?脸色这么难看?”张伟注意到他的异样,关切地问。

“……没事,”陈默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声音有些发紧,“可能……有点晕电视。”

他低下头,手指隔着病号服,紧紧攥住了口袋里的碎片。那冰凉的触感此刻竟带来一丝奇异的安抚。

几天后,陈默出院了。身体依旧虚弱,脚步虚浮,但总算离开了那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牢笼。张伟开车送他回出租屋。

车窗外,熟悉的城市景象飞速掠过。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行色匆匆的路人。一切都和记忆中的“平凡”世界别无二致。然而,陈默的心底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那枚碎片,那栋粉色的艺术中心,像两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他无法理解的涟漪。

他刻意观察着窗外的一切。

一个穿着职业套装、妆容精致的女人站在街角等红灯。她站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目光平视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精心雕琢的蜡像。红灯转绿,她迈开步子,步伐精准得如同丈量过,每一步的距离都分毫不差。她的眼神空洞,直视前方,对周围喧闹的车流和人声充耳不闻。

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这种精确到诡异的同步感……他见过!

车子驶入地铁站附近。人流更加密集。一个背着巨大登山包、学生模样的男孩急匆匆地跑向地铁口,不小心撞到了一个穿着花哨衬衫的男人。男人被撞得一个趔趄,手里的咖啡差点洒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男孩连忙道歉,声音带着慌张。

花衬衫男人站稳身体,脸上瞬间堆起一个极其夸张的笑容,嘴角咧开的弧度大得有些不自然。“没关系!没关系!年轻人嘛,赶时间很正常!”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热情,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空洞。他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动作幅度很大,然后继续往前走,脸上的笑容在转身的瞬间就消失了,快得像按下了某个开关。

陈默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那笑容……那眼神……那种瞬间切换的、毫无情感波动的状态……

车子在一个路口停下等红灯。人行道上,一个穿着环卫工制服的大爷正费力地清扫着地上的落叶。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那把扫帚。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孩从他身边经过,随手将喝空的奶茶杯扔在地上,离垃圾桶只有一步之遥。

环卫大爷抬起头,看向那个女孩。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愤怒或不满,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默默地走过去,弯下腰,用扫帚将那个奶茶杯扫进簸箕里。整个过程,他的眼神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物件,对女孩的行为没有任何反应。

陈默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不是愤怒,不是冷漠,而是一种更深层的……空洞。仿佛他们只是按照某种预设的程序在行动,对外界的刺激失去了基本的、属于“人”的反应。

“张伟,”陈默的声音有些干涩,“你……有没有觉得,最近街上的人,有点……怪?”

“怪?”张伟一边开车,一边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窗外,“没觉得啊,不都这样吗?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哦,你说那个乱扔垃圾的?是挺没素质的,不过这种人哪都有吧?”

陈默沉默了。是啊,在旁人眼里,这些或许只是个别现象,是城市生活里微不足道的噪音。但在他眼中,这些细节却像一根根细小的针,不断刺穿着他刚刚回归的“现实”表象。那种精确、那种空洞、那种瞬间切换的“程序化”反应……都指向一个让他毛骨悚然的可能——界限,正在模糊。

口袋里的碎片,似乎又轻轻动了一下,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回到冷清了一个多星期的出租屋,灰尘在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线中飞舞。陈默疲惫地倒在沙发上,掏出那枚粉色碎片,放在掌心仔细端详。它依旧安静,散发着微弱而执拗的光芒。

他打开电脑,试图搜索关于那座“幻彩之心”艺术中心的更多信息。铺天盖地的宣传稿,华丽的图片,专家解读其艺术价值……一切都完美无瑕。但陈默盯着那些建筑图片,尤其是那些在特定角度下呈现出诡异粉色的玻璃幕墙,那种源自身体深处的排斥感再次涌现。

他关掉网页,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记忆依旧是一片空白,但身体似乎记住了什么。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警觉交织在一起。

几天后的傍晚,陈默独自在小区附近的公园散步,试图缓解内心的焦躁。夕阳的余晖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暖金色。孩子们在游乐区嬉闹,老人坐在长椅上闲聊,一切都显得宁静祥和。

突然,一阵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和尖锐的惊呼打破了这份宁静!

陈默循声望去,只见公园入口的车行道旁,一个踩着滑板车的小男孩大概是玩得太兴奋,没注意路况,猛地冲向了机动车道!一辆黑色的轿车正疾驰而来,司机显然也发现了危险,拼命踩下刹车,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但巨大的惯性让车子依旧向前冲去!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长。

小男孩似乎吓傻了,呆呆地站在路中间,滑板车倒在一边。周围响起一片惊呼。孩子的母亲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拼命向前冲去,但距离太远,根本来不及!

陈默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想也没想,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不是冲过去救人,那距离他也来不及。而是在那一瞬间,他的视线死死锁定了那辆失控的轿车!

嗡!

大脑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强行启动了!一股冰冷而锐利的感觉瞬间充斥了他的意识!眼前的一切骤然变得无比清晰,速度仿佛被放慢。轿车的轨迹、轮胎与地面的摩擦系数、小男孩呆立的位置、母亲奔跑的速度……无数杂乱的数据碎片如同洪流般涌入他的脑海,并在瞬间被某种力量强行解析、重组!

一个清晰的、几乎如同预判般的画面在他脑中闪现:轿车将在0.7秒后撞上小男孩的右腿,冲击力足以造成粉碎性骨折!

“左边!扑倒!”陈默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命令般的穿透力!

那吓傻了的小男孩,在听到这声嘶吼的瞬间,身体猛地一颤,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朝着声音来源的左边,也就是远离轿车冲撞轨迹的方向,狠狠地扑倒在地!

嗤——!

轿车带着刺耳的刹车声,几乎是擦着小男孩的身体,冲过了他刚才站立的位置,又滑行了好几米才彻底停下。司机脸色惨白地冲下车。

小男孩的母亲连滚带爬地扑过去,紧紧抱住趴在地上的孩子,嚎啕大哭。孩子似乎只是擦破了点皮,吓得不轻,但并无大碍。

周围的人群围了上去,议论纷纷,有人报警,有人安慰惊魂未定的母子。

陈默站在原地,浑身冰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刚才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那涌入脑海的数据洪流?那清晰的预判?那脱口而出的、带着奇异力量的指令?

那不是幻觉!绝对不是!

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碎片。指尖传来清晰的冰凉触感,但这一次,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余温?仿佛刚刚被使用过。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掌,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遗忘的记忆并未真正消失。迷宫带走的只是“过去”,却在他身体里,留下了某种“东西”。某种……属于那个世界的“能力”。

口袋里的碎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紧紧贴着他的皮肤。他站在夕阳的余晖里,看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现实”世界,看着那些或麻木、或热情、或空洞的面孔,看着远处那座在暮色中依旧闪烁着诡异粉光的“幻彩之心”艺术中心。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以为的“归途”,或许只是通往另一个更大迷宫的……入口。

陈默缓缓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那枚粉色的碎片,硌得他生疼。他抬起头,望向城市华灯初上的方向,眼神里最后一丝茫然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事情,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