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周礼后,日子似乎按下了加速键。苏澈像一棵汲取了足够养分的小树苗,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抽枝展叶。他稳稳地学会了走路,虽然步伐蹒跚,却充满了探索世界的热情。小院已关不住他,他常常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扶着门框,眺望巷子里来往的行人、吠叫的黄狗、以及永远吸引他目光的对面旧屋。
他的语言能力也在飞速发展。除了清晰的“爹”、“娘”,他开始尝试更复杂的词汇,对周遭一切充满命名的欲望。“花花”、“鸟鸟”、“狗狗”……当然,还有那个指向明确的称呼,在一次李氏指着旧屋随口说“那是林叔叔家”之后,被苏澈含糊却执拗地记住了,并在某次望向窗户时,清晰地脱口而出:
“林……苏苏!”
吐字不清,却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和肯定。
旧屋内,正以神识梳理近日观察数据的林辰,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道基裂痕处,随着那声呼唤,再次泛起熟悉的微弱暖意,这一次,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牵引感,仿佛那裂痕本身也想应和着什么。
他沉默片刻,在神识记录中添上一笔:“目标语言能力进展,已能发出指向性称谓(近似‘叔叔’)。此行为伴随道基轻微暖意及未知牵引感,情感联结机制疑似随目标认知发展而复杂化。”
他依旧没有回应,甚至没有在苏澈呼唤时出现在窗口。但不知从何时起,他“规避”的策略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不再完全避免出现在苏澈的视野中,而是开始选择“时机”——通常在苏澈被其他事物吸引、或李氏即将带他离开门口时,他才允许自己的身影在窗口阴影里短暂停留片刻。仿佛在确认那孩子安好,又迅速隐去。
这是一种他自己都未曾明确意识到的、笨拙的“默契”。他在学习如何与这日益互动的“观察对象”共存,同时竭力维持着那道名为“理性”与“距离”的藩篱。
夏日的云州城闷热多雨,柳叶巷的排水本就不好,几场暴雨后,巷子低洼处积了污水,蚊蝇滋生。苏家的院墙年久失修,在一次大雨后塌了一角。苏大山本想立刻修补,但接连的雨水延误了工期,紧接着他又接了个城外急活,需要离家几日。修补院墙的事便暂时搁置了。
这个小小的缺口,却引来了一些不速之客。
那是几个常在附近街市游荡的地痞,为首的名叫王癞子,一脸横肉,额角有道疤。他们早就注意到苏家新添了丁,男人时常外出做工,家中只有弱质妇孺。塌了的院墙,在他们眼中成了可乘之机。
起初,他们只是借着由头在巷口张望,对着院内晾晒的衣物和李氏的身影指指点点,说些不三不四的下流话。李氏又惊又怕,只能紧紧抱着苏澈躲在屋里,门窗紧闭。
林辰的神识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看”到那几个地痞身上浑浊的气血和贪婪猥琐的意念,如同看到污水坑里蠕动的蛆虫。按照纯粹的“观察”原则,只要这些地痞不直接威胁苏澈的生存,他就不应干涉。凡俗间的欺凌、恐吓、甚至更恶劣的行径,都是红尘“自然”的一部分,属于天道循环中微不足道的尘埃。
然而,当王癞子第一次试图从墙缺口探进半个身子,淫笑着喊“小娘子,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吧?爷们儿来帮你看看家”时,一股强烈的、冰冷的厌恶感,如同凛冬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林辰的心头。这道情绪如此清晰、如此尖锐,甚至压过了他长期以来试图维持的绝对理性。
与此同时,道基裂痕处传来的不再是暖意或紧涩,而是一种锐利的刺痛感,仿佛有细针在轻轻扎刺那冰晶般的裂痕边缘。这刺痛感与他对那些地痞的厌恶,以及神识中感知到的、屋内李氏惊恐颤抖、苏澈似乎也感受到不安而开始啼哭的情绪波动,几乎同步发生。
干涉的念头再次强烈升起。但理由呢?上次疾病还可勉强归于“维持观察连续性”,此次地痞骚扰,短期内似乎并不直接危及生命。
就在他理性权衡的片刻,外面的情况升级了。王癞子见李氏不敢应声,胆子更大,竟试图从缺口挤进来!另一个地痞则在墙外放风,嬉笑道:“癞子哥,快点,完事了请兄弟们喝酒!”
屋内,李氏的恐惧达到了顶点,她抱着苏澈缩到最里面的角落,浑身发抖,眼泪无声滚落。苏澈似乎被母亲极致的恐惧感染,哭声变得尖利而惊恐。
那道基的刺痛感骤然加剧!
林辰眼中,最后一丝属于“权衡”的迟疑消失了。取代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冰冷的决断。不能让他们进来,不能让他们用肮脏的手和目光,玷污这片他观察了数百个日夜的方寸之地,不能让他们加剧那孩子的恐惧——这恐惧正通过某种神秘联结,直接转化为他道基的刺痛!
他不能直接现身挥剑,那会彻底暴露。但他有无数种方法,让这些蝼蚁“自然”地知难而退。
林辰甚至没有改变坐姿,只是抬起右手食指,对着空中,以凡人肉眼绝无法察觉的速度和精度,凌空虚划了七下。
七道微弱到极致、性质各异的“势”,悄无声息地穿透旧屋墙壁,融入夏夜闷热的空气,精准地作用在目标之上。
第一道“势”,落在王癞子刚刚踩上缺口内地面那只脚的承重点上。极其细微的空间扭曲,让他脚下原本平整的地面,产生了仿佛踩到滚圆卵石般的错觉。王癞子“哎呦”一声,重心顿失,原本往里挤的动作变成向前扑倒,脸朝下狠狠摔在院内潮湿的泥地上,啃了满嘴泥泞。
第二、三道“势”,作用于他的腰间和手臂几处麻筋。王癞子只觉得半边身子一麻,撑地的胳膊瞬间无力,再次结结实实摔下去,这次扭到了手腕,痛得他龇牙咧嘴。
第四道“势”,拂过墙外放风那个地痞的后颈。那人突然觉得一阵阴风袭来,后颈汗毛倒竖,仿佛有什么冰冷滑腻的东西擦过皮肤,吓得他“妈呀”怪叫一声,下意识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巷子幽深,树影婆娑,在他此刻惊恐的眼中显得鬼气森森。
第五、六道“势”,则巧妙地干扰了附近几只夜栖乌鸦的平衡。乌鸦受惊,“嘎——嘎——”地怪叫着从巷子两旁的树上扑棱棱飞起,在低空盘旋,暗影幢幢,叫声凄厉,更添诡异。
第七道,也是最后一道“势”,最精妙。它并非直接作用于地痞,而是轻轻拨动了王癞子摔落处附近,李氏前几天晾晒、因雨水未收而掉在地上的一块旧汗巾。汗巾被无形的力量卷起,恰好蒙在了挣扎着想要爬起的王癞子脸上,湿漉漉、带着霉味和泥土的气息,糊了他一脸。
“呸!呸!什么鬼东西!” 王癞子慌忙扯下汗巾,惊魂未定。手腕剧痛,脸上身上都是泥,周围乌鸦怪叫,同伙吓得不轻,巷子深处仿佛有无形的眼睛在盯着他。一股莫名的、源自生物本能的恐惧攫住了他。再看向那黑黢黢、寂静无声的苏家屋内,先前那点色欲和胆气早已荡然无存。
“邪门……真他娘邪门!” 王癞子啐了一口带泥的血沫子,也顾不上疼痛了,连滚爬爬地从墙缺口退了出去,对同伙低吼:“快走!这地方不干净!”
两个地痞互相搀扶着,狼狈不堪地逃离了柳叶巷,消失在夜色中,甚至没敢回头。
巷子恢复了寂静,只有乌鸦渐渐飞远,余下几声断续的啼叫。
旧屋内,林辰缓缓收回了手。道基处那尖锐的刺痛感,随着地痞的逃离和李氏母子恐惧情绪的逐渐平息,慢慢消退,最终只留下一丝淡淡的余悸。
他沉默地坐着,没有立刻记录。这次干预,比前两次都更主动,更复杂,也……更带有个人倾向。他不是为了维持“观察连续性”,也不是为了避免“寿夭”。他只是单纯地,无法容忍那些污秽的东西,侵入这片被他目光笼罩了数百个日夜的、小小的“领域”,无法容忍那孩子纯净的眼中,被强行注入如此丑陋的恐惧。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丝陌生的……沉重。
他不再是那个绝对超然的观察者了。他在这片红尘中,有了想要“维护”的东西,哪怕那东西只是他观察任务的对象。这种“维护”的冲动,源于道基与苏澈情感的神秘联结,也源于……他自己都尚未理清的某种变化。
窗外,月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巷道上,也照亮了苏家院墙那个丑陋的缺口。李氏似乎终于敢透过门缝张望,确认地痞已走,才抱着已经哭累睡去的苏澈,小心翼翼地走出来,看着倒塌的院墙和泥地上的痕迹,后怕地流着泪,又赶紧找来几块木板,哆哆嗦嗦地暂时挡住缺口。
林辰看着这一切。月光下,妇人单薄的身影和孩子恬静的睡颜,构成一幅脆弱却又坚韧的画面。
许久,他才重新提起“笔”,在神识中记录,字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显凝滞:
“观察日志:第四百零九日,亥时。外部威胁(市井恶徒)试图侵入观察区域,对关联人物(母)造成严重精神恐吓,并间接引发目标剧烈恐惧情绪。此情绪波动与道基尖锐刺痛感强烈关联。为……维持观察环境稳定,及避免目标心智受不可逆负面冲击,采取多重间接干预手段驱逐威胁。干预效果显著,威胁已消除。注:此次干预动机与行为模式,与前两次存在显著差异,涉及对‘观察领域’的非理性维护倾向。需警惕观察者立场可能发生的潜在偏移。”
记录完毕,他闭上眼。
夏夜的闷热依旧,旧屋内却仿佛比往常更寂静。只有远处隐约的蛙鸣,和近处李氏压抑的啜泣声,依稀可闻。
林辰知道,有些事情已经不同了。那道墙的缺口可以补上,但某些东西,一旦被撬开一丝缝隙,再想完全封死,恐怕已不可能。
他守护的,或许不再仅仅是一个“任务目标”。
而是……一片不知不觉中,已染上了他目光温度与道基回响的,方寸红尘。
月光偏移,缓缓移过窗棂,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沉默而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