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更新时间:2025-12-28 06:18:06

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来得猝不及防。

原本还是晴空万里的午后,不过半个时辰,铅灰色的乌云就像是被谁打翻的墨汁,黑压压地漫过了天际,迅速将老巷上方的天空遮了个严严实实。风先是试探性地吹过巷口的梧桐树梢,卷着几片提前泛黄的叶子打了个旋儿,而后便愈发放肆起来,呼啸着穿堂而过,吹得沿街人家的窗棂咯吱作响,也吹得小卖部门口挂着的塑料招牌晃来晃去,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夜栀夏正趴在书桌前写数学卷子,笔尖在草稿纸上沙沙地划过,算到一道复杂的几何题时,她蹙着眉顿了顿,下意识地咬了咬笔杆,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了窗外。巷口那家新开的小卖部,老板娘今天一早就在门口支起了竹竿,晾了满满一排柿饼,橙红橙红的,裹着一层薄薄的糖霜,看着就让人心里发甜。现在天阴成这样,雨眼看着就要砸下来,那些柿饼,不知道老板娘有没有来得及收进去。

她放下笔,起身走到窗边,手指搭在窗沿上,轻轻推开了一条缝。微凉的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瞬间涌了进来,沾在胳膊上,凉丝丝的,带着几分初秋独有的清爽。鼻尖似乎还能闻到远处飘来的桂花香,被雨水一润,愈发清甜。

“轰隆隆——”

一声闷雷从远处滚过,像是老天爷低沉的咳嗽。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先是稀疏的几滴,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小水圈,而后便越来越密,越来越急,转眼就织成了一张白茫茫的雨帘。

老巷里原本慢悠悠走着的行人,瞬间慌了神,纷纷加快了脚步,抱着脑袋往沿街的屋檐下躲。卖菜的大爷推着三轮车,慌慌张张地往巷尾的仓库跑,车斗里的青菜叶子被雨水打湿,绿得发亮;放学回家的孩子们,有的撑开了小小的雨伞,有的干脆把书包顶在头上,嘻嘻哈哈地踩着水洼往前冲,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也溅起了一串清脆的笑声。

夜栀夏趴在窗台上,手肘撑着冰凉的玻璃,看着窗外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看着雨帘里渐渐模糊的老巷,忽然就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雨天。

也是这样的瓢泼大雨,也是这样的午后。那天是周五,学校提前放学,她和终翎然却因为留下来帮老师整理图书角,耽误了半个多小时。走出校门的时候,天空已经阴得像是要塌下来,两人刚拐进老巷的路口,雨点就砸了下来。

那时的终翎然,还是个眉眼清澈的少年,个子已经蹿得很高,肩膀却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单薄。他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把自己的书包摘下来,顶在了她的头上,又伸手拽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往老巷中段的那间废弃杂货铺的屋檐下跑。

“快点快点,别被淋成落汤鸡了!”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混着哗哗的雨声,传进她的耳朵里。

风夹着雨丝打在脸上,凉飕飕的。夜栀夏被他拉着跑,裙摆被风吹得飞起来,心里却像是揣了一颗热乎乎的糖。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隔着薄薄的校服袖口,烫得她的手腕微微发麻。

两人跌跌撞撞地跑到屋檐下,总算是躲过了大雨的侵袭。可饶是这样,校服的衣角还是被打湿了大半,头发也沾了不少雨珠,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

杂货铺的屋檐,那时候还没这么破旧。灰黑色的瓦片层层叠叠,挡住了漫天风雨。屋檐下的角落里,堆着几个落满灰尘的陶瓮,瓮口爬着绿油油的青苔,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墙角的砖缝里,还钻出了几株不知名的小野花,粉白的花瓣被雨水打湿,却依旧倔强地开着。

终翎然放下顶在她头上的书包,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忽然就笑了起来。他的睫毛很长,沾着晶莹的雨珠,像两把小扇子。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露出两颗浅浅的小虎牙。

“你看你,头发都湿了。”他说着,伸出手,指尖带着雨水的凉意,笨拙地帮她捋了捋贴在脸颊上的碎发。

夜栀夏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了一拍。她慌忙低下头,目光落在两人并排站着的脚印上。脚印印在湿漉漉的泥地上,慢慢晕开,像两朵小小的、湿漉漉的花。她的脸颊烫得厉害,像是被火烧着了一样,连声音都变得有些结巴:“还说我,你自己的衣服……都湿透了。”

终翎然低头看了看自己滴水的校服外套,又看了看她泛红的脸颊,笑得更厉害了。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掏了半天,摸出两颗用彩色糖纸包着的橘子糖。糖纸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点,皱巴巴的,却依旧裹着浓郁的甜香。

“喏,吃颗糖,甜一点就不冷了。”他把一颗糖递到她的面前,指尖微微弯曲,像是怕糖会掉下去一样。

夜栀夏抬头看他,雨还在哗哗地下着,打在瓦片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屋檐下的光线有些暗,却刚好能看清他眼底的温柔。她接过那颗糖,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冰凉的触感,却像是一道电流,瞬间窜遍了全身。

她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把橘色的糖块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瞬间在舌尖蔓延开来,带着橘子特有的酸甜,从舌尖一直甜到心底。

终翎然也剥开了另一颗糖,放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这个糖,是我今天早上在小卖部买的,藏了一上午,本来想留到放学吃的。”

那天,他们在那个旧屋檐下,站了很久很久。雨一直下,没有要停的意思。两人就那样并肩站着,嘴里含着橘子糖,听着雨声,看着雨帘外的老巷,谁都没有说话。可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像是橘子糖的香气,又像是少年少女之间,悄悄萌发的心事。

那颗糖的味道,她记了好多年。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将夜栀夏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她轻轻叹了口气,指尖划过冰凉的玻璃,上面还残留着雨丝的痕迹。

她转身走到书桌前,拉开最下面的那个抽屉。抽屉里,放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罐。罐子里,装着满满一罐橘子味的硬糖。五颜六色的糖纸,在罐子里铺展开来,看着格外好看。

这个玻璃罐,是她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的。罐口贴着一张小小的便签,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一行行日期。从终翎然离开的那天起,每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她都会往罐子里放一颗糖。生日那天,放一颗;考上重点高中那天,放一颗;老巷的梧桐树又长高了一截那天,也放一颗。

不知不觉,罐子已经满了大半。

她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玻璃罐,发出清脆的声响。罐子里的糖块,碰撞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那些被时光珍藏的,关于橘子糖的回忆。

“夏夏!夏夏!”

楼下传来妈妈的声音,带着几分焦急,穿透了哗哗的雨声,传进她的耳朵里。

“哎!我在呢!”夜栀夏应了一声,连忙把抽屉关上,抓起门边挂着的雨伞,快步跑下楼。

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挂着几件爸爸的衬衫和妈妈的裙子,被风吹得晃来晃去,衣角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大半。妈妈正站在屋檐下,踮着脚,伸手想去够晾衣绳,却怎么也够不着。

“快,帮妈妈把衣服收一下,雨下大了,再不收就全湿了!”妈妈看到她,连忙挥了挥手。

“好嘞!”夜栀夏撑开雨伞,快步走进雨里。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砰砰的声响,伞骨都微微有些晃动。她踮起脚尖,伸手抓住晾衣绳,把衣服一件件收下来,叠得整整齐齐,抱在怀里。

衣服上带着淡淡的阳光的味道,被雨水一润,又添了几分清新。她抱着叠好的衣服,刚想转身回屋,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院墙外的那道旧屋檐。

就是三年前,她和终翎然躲雨的那个地方。

不知何时,杂货铺的木门又掉了一扇,歪歪斜斜地倚在斑驳的砖墙上,像是随时都会倒下来。屋檐下的瓦片,碎了好几块,露出里面黑漆漆的椽子。当年堆在角落的陶瓮,碎了一个,陶片散落一地,上面的青苔爬得更密了,几乎要把陶片整个覆盖住。墙角的小野花,早就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光秃秃的茎秆,在风雨里瑟瑟发抖。

雨帘垂落,把那道旧屋檐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里。远远望去,竟透着几分荒凉。

夜栀夏撑着伞,站在院子门口,目光落在那道旧屋檐上,看了很久很久。

雨水顺着伞沿滑落,滴在脚边的青石板上,积起一个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映着灰蒙蒙的天空,映着她撑着伞的身影,也映着那道模糊的旧屋檐。

她忽然想起,那天躲雨的时候,终翎然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颗小石子,在屋檐下的墙上,歪歪扭扭地刻了一道线。那道线,比她当时的身高,高出了大半个头。

“我们来比一比,”他指着那道线,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藏着漫天星辰,“看谁先长高到这个位置。谁赢了,就可以让对方,买一辈子的橘子糖。”

她那时还笑他幼稚,笑他居然用橘子糖当赌注。可现在想想,却觉得那道歪歪扭扭的刻线,是时光最温柔的刻度。它刻在墙上,也刻在她的心底,陪着她,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三年了,她的身高,早就超过了那道刻线。

可是,那个和她打赌的少年,却不在了。

“夏夏!发什么呆呢!快进来!”妈妈的声音又从屋里传来,带着几分担忧,“站在雨里干什么呢?小心着凉了!”

夜栀夏回过神,用力眨了眨眼睛,把眼底的湿意逼回去。她抱着怀里的衣服,往屋里走,脚步却放得很慢很慢。她忍不住回头,又望了一眼那道旧屋檐。

雨雾里,仿佛还能看见两个小小的身影,并肩站在那里。男孩手里攥着两颗橘子糖,女孩脸颊泛红,低头看着地上的脚印。雨哗哗地下着,屋檐下的风,带着橘子糖的甜香,穿过悠长的岁月,轻轻拂过她的心底。

屋里的暖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身上,驱散了些许寒意。她把叠好的衣服放在沙发上,妈妈递过来一杯热乎乎的姜茶,笑着说:“喝点姜茶暖暖身子,别感冒了。”

夜栀夏接过姜茶,抿了一口,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胃,也暖了心。她走到客厅的窗边,又看向窗外的老巷。

雨还在下着,淅淅沥沥的,像是在诉说着一个漫长的故事。老巷里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泛着温润的光泽。梧桐树的叶子,被雨水打湿,绿得发亮。巷口的小卖部,老板娘正忙着收拾门口的摊子,橘红色的柿饼,已经被收进了屋里,想来是没被雨水淋到。

雨幕笼罩着整条老巷,时光仿佛也被这场雨,淋得慢了下来。

夜栀夏捧着温热的姜茶,看着窗外的雨,看着那道朦胧的旧屋檐,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浅浅的笑。

她想,等雨停了,她要去那个旧屋檐下看看。看看那道刻在墙上的线,还在不在。

她还要,往玻璃罐里,再放一颗橘子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