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晏站在西郊医院废弃的锅炉房前，右臂的印记正隐隐发烫。
凌晨三点十七分，距离他从这里逃走不到六小时。秦墨小队的搜查车刚刚驶离医院正门，车尾灯在雨幕中拉出红色的轨迹。他们不会想到，目标竟敢折返。
“左转，绕过那个生锈的储水罐。”小七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微弱但清晰，“地下入口在锅炉背面，有一块松动的检修板。”
林晏压低呼吸，贴着墙边移动。雨水顺着破旧的雨衣帽檐滴落，在积水中漾开一圈圈涟漪。他的感知比平时敏锐——自从吸收了医院那枚门碎片后，周遭世界的“质感”似乎变得稀薄了些。墙壁不再是坚固的实体，而像是……一层绷紧的膜，背后有什么在缓慢蠕动。
“你确定研究室还在？”林晏在意识中问。
“我……看见过。”小七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颤抖，“他们在给我做脑电图的时候，我‘掉进去’过。那些穿白大褂的人，从一扇暗门进出。门后是向下的楼梯，很长的楼梯。”
林晏绕到锅炉背面。这里堆满了朽烂的木箱和报废的医疗器械，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霉菌的混合气味。他蹲下身，手指拂过水泥地面——一块边长约八十公分的方形钢板边缘露了出来，没有锁，只有两个锈蚀的拉环。
用力拉起时，钢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下方是漆黑的竖井，一道铁梯延伸进黑暗中。
“有监控吗？”林晏低声问。
“以前有，但断电很多年了。”小七停顿了一下，“不过……下面有别的‘东西’。不是电子设备，是……像心跳一样的东西。”
林晏打开手电筒，光束切开黑暗。铁梯锈蚀严重，但结构尚且牢固。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向下攀爬。
竖井比预想的深。下降了大约三层楼的高度后，脚底才触到实地。面前是一道厚重的金属门，门牌上残留着模糊的字迹：
【特殊心理现象研究所 · 第三观察室】
【权限等级：α】
门把手上积着厚厚的灰，但林晏伸手触碰时，印记突然灼痛起来——暗红色的纹路在皮肤下亮了一瞬，门锁内部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它……认识你。”小七轻声说。
门向内滑开。没有电机驱动的声音，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开。
门后的景象让林晏怔住了。
这不是他想象中的废弃实验室。没有灰尘，没有蛛网，一切干净得反常。走廊两侧是整齐的观察窗，窗玻璃一尘不染，室内摆放着老式的脑电图仪、多导生理记录仪，甚至还有几台二十世纪末才有的阴极射线管显示器。
更诡异的是，所有设备都亮着待机灯。微弱的绿光在昏暗中规律闪烁，仿佛这里昨天还有人工作。
“时间……停住了。”小七的声音带着恐惧，“我能感觉到，这里的‘薄膜’特别厚，特别……僵硬。”
林晏沿着走廊向前。两侧的观察室里，有些病床还铺着洁白的床单，床头挂着记录板。他停下脚步，看向最近的一块板子：
【编号：γ-2】
【姓名：柒（化名）】
【年龄：7岁（入院时）】
【症状：先天性癫痫伴意识过载现象，脑电图显示异常θ波与δ波混合节律，疑似跨维度感知能力觉醒初期。】
【治疗方案：定期脑电图刺激，尝试建立‘钥匙-门’神经回路强化。】
【备注：父母拒绝继续治疗，已办理出院（详见附件7-b）。实验终止。】
附件页用回形针夹在下方。林晏翻开，是一份手写的补充记录：
“γ-2于出院三日后被送回，父母称其‘打开’邻居家卧室墙壁，导致三名成年人精神崩溃。自愿签署无限期收容协议。孩子本人无记忆，疑似能力在无意识状态下触发。钥匙特质确认——可开启‘异常封锁型空间/意识’。潜力评级：A级（待观察）。”
林晏的手微微发抖。他继续往下翻，看到了小七的照片——一个瘦小的男孩坐在病床上，眼睛空洞地望着镜头，额头上贴着密密麻麻的电极片。照片边缘有干涸的泪痕。
“我不记得……”小七在意识里呢喃，“我不记得这些……”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林晏问。
“脑电图……每次都很痛，像有针在脑子里搅。然后我会‘掉进’一些地方，不是梦，是……别的房间，别的世界。有时候能看见穿白大褂的人在外面记录，他们很高兴，说‘回路稳定了’。”
林晏合上记录板，继续向前。走廊尽头是一扇双开的玻璃门，门后是主实验室。
这里的景象更加令人不安。
实验室中央是一个环形的控制台，七把椅子环绕排列，每把椅子前都有一组脑电图监测设备。其中一把椅子上，还系着一条褪色的儿童约束带。
但真正吸引林晏目光的，是墙壁上巨大的手绘图表。
那是一张复杂到令人眩晕的网状图，中心标注着“大苏醒事件（1973）”，向外辐射出七条主分支，每条分支末端画着一扇风格迥异的“门”的简图。门旁边标注着特质：
【α门 · 特质：解析/理解 · 状态：封闭 · 钥匙：α-1（已回收）】
【β门 · 特质：吞噬/转化 · 状态：活跃（南美雨林） · 钥匙：未发现】
【γ门 · 特质：稳定/固化 · 状态：封闭 · 钥匙：γ-2（收容中）】
【δ门 · 特质：通道/连接 · 状态：活跃（本地） · 钥匙：δ-7（遗失）】
……
林晏的手指划过δ门那一栏。“钥匙：δ-7（遗失）”。旁边贴着一张小小的证件照——林晚十六岁的脸，穿着高中校服，对着镜头微笑。
照片边缘有细密的批注：“自愿进入δ门，携带三枚现实锚点（心脏、眉心、喉咙）。行为动机不明，留下矛盾信息。建议：长期监测其兄长林晏（高共鸣值，疑似门特质潜质者）。”
“δ-7……”林晏喃喃道，“你是第七个。”
“哥哥。”小七突然说，“左边第三个抽屉，最下面一层……那里有东西在‘呼唤’你。”
林晏走到控制台左侧的实验柜前。拉开第三个抽屉，里面整齐码放着泛黄的实验日志。但当他触碰到抽屉底板时，印记再次灼痛——底板是松动的。
掀开薄木板，下方是一个铅制的盒子，表面没有任何标识。
打开盒盖的瞬间，林晏的右手臂像被烙铁烫到一般剧痛。盒内衬着黑色的绒布，一枚暗红色的结晶安静地躺在中央。它的大小和形状与清河路603室那枚碎片相似，但颜色更深，内部似乎有液体在缓慢流动。
“第二枚门碎片……”林晏咬紧牙关，伸手拿起它。
接触的刹那，世界碎裂了。
不，不是世界碎裂——是他的视觉。眼前的一切突然被分解成无数细小的几何图形：墙壁是六边形网格，设备是流动的曲线簇，连空气都显现出纤维状的纹理。而在这一切的“背后”，他看见了——
薄膜。
现实是一层半透明的膜，此刻正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膜上布满了细小的孔洞，有些正在缓慢愈合，有些则在扩大。而在他脚下，膜的“厚度”异常——那里有一个漩涡状的薄弱点，直通向下方的更深层。
更恐怖的是，他看见了“锚点”。
自己的心脏位置，一团刺目的白光在有规律地搏动。眉心处是第二团，稍暗一些。喉咙、双手掌心、双脚脚心——七个光点在体内隐隐呼应，构成一个立体的星座图。
而手中的碎片，正通过右手掌心，将暗红色的“丝线”注入他的血管，沿着手臂向上蔓延，试图连接心脏的锚点。
“停下！”小七的尖叫声在意识中炸开。
林晏猛地松手，碎片落回铅盒。视觉的异常迅速消退，世界重新凝固成实体。他踉跄后退，扶住控制台才站稳，心脏狂跳得像是要冲破胸腔。
“你在……变成通道。”小七的声音在颤抖，“不是使用门，是在变成门本身。那些锚点……全部激活的时候，你会……”
“会怎样？”
“会成为‘主门’的坐标。”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林晏猛然转身。
实验室门口站着沈一川——老馆长，他的梦境导师。老人穿着深灰色的中山装，手里握着一根手杖，脸上没有往常的温和，只有深重的疲惫。
“您怎么会……”
“医院的‘停滞场’是我设置的。”沈一川缓步走进实验室，目光扫过墙上的图表，“五十年前，我是这个项目的初级研究员。α-1，第一个被发现的筑门人潜质者。”
林晏的手按在腰间——那里别着一把从渡鸦那里得来的电击器。
“放松，孩子。如果我想抓你，来的会是秦墨的小队，而不是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头。”沈一川走到控制台前，手指轻抚过那些蒙尘的设备，“我来是为了给你一个选择——知道全部真相的选择，以及……警告。”
“林晚在哪里？”林晏直接问。
沈一川沉默了几秒，从怀中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控制台上。
“先看看这个。”
林晏打开信封。里面是三样东西：
第一张是黑白合影——七名研究员站在一个巨大的环状装置前，装置中央悬浮着一团模糊的光影。照片背面有手写名单，沈一川的名字在第一个，而最后一个名字是……李长安（李教授的父亲）。
第二张是监控截图打印件，画面模糊，但能辨认出林晚站在一扇暗红色的门前，正回头看向镜头。口型被放大处理，下方有分析结果：
【短语匹配度最高：‘找到锚点’】
【次高匹配：‘哥哥会醒来’】
【低概率匹配：‘别来找我’（与录音矛盾）】
第三样是一本巴掌大小的笔记本，羊皮封面已经磨损。翻开第一页，娟秀的字迹写着：
【观察记录：δ-7（林晚）】
【日期：深眠事件前3天】
【内容：被试再次描述‘黑色钟楼’梦境。新增细节：钟楼内部有七层，每层有一扇门。她说自己在第七层等待，因为‘哥哥会在那里醒来’。询问‘醒来’的含义，她无法解释，只说‘现在的哥哥睡着了，真正的哥哥在钟楼里’。情绪稳定，但坚持这是‘重要的事’。】
【记录者：陈静（实习研究员）】
林晏抬起头：“陈静？她也是……”
“陈静的父亲是项目的反对者，但她年轻时想证明父亲是错的，主动申请加入。”沈一川叹息，“直到亲眼看见林晚进门，她才开始怀疑一切。现在她坐在负责人的位置上，不是因为相信，而是因为害怕——害怕如果换上一个真正狂热的人，会有更多孩子变成实验品。”
“林晚是自愿的？”林晏的声音发紧。
“是，也不是。”沈一川走向墙边的档案柜，取出一份厚重的文件，“她看到了某个‘未来片段’，认为必须进去。但我们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只知道她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哥哥找来，让他去黑色钟楼，而不是门后。’”
“黑色钟楼到底是什么？”
“所有高共鸣值者的共同梦境原型。”沈一川翻开文件，里面是数十张手绘的梦境记录图，尽管风格各异，但核心结构惊人一致——一座哥特式的黑色钟楼，立在虚无的平原上。“我们认为，那是‘主门’在集体潜意识中的投影。钟楼的层数对应七点归位进度，当有人登上第七层时……”
“归位完成。”林晏接道。
沈一川点头：“但林晚说她要在第七层‘等待’。这意味着，归位可能需要一个‘引路人’，而她自愿承担了这个角色。”
实验室陷入沉默，只有老旧设备发出的微弱嗡鸣。
“您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林晏终于问。
“因为时间不多了。”沈一川直视他的眼睛，“李教授——李长安的儿子，继承了父亲的狂热，甚至更甚。他认为应该主动推动归位，让人类‘进化’到下一个阶段。他已经开始行动了。”
“什么行动？”
“寻找并控制所有钥匙。”沈一川的声音压低，“γ-2，也就是小七，是他名单上的第二个。第一个是西南古镇的‘镜中人’，他们已经锁定了目标，一周内就会行动。”
林晏握紧拳头：“你们组织内部没人阻止？”
“陈静在尝试，但她权限有限。而我是‘退役’的α-1，话语权更小。”沈一川从口袋取出一张纸条，“这里是疗养院的地址，在邻市山区。陈素衣——你在清河路遇到的那位民国馆主——她的调查档案终止于此。那里可能还有她弟弟陈素言的线索，他或许知道五十年前的完整真相。”
林晏接过纸条：“您希望我做什么？”
“三件事。”沈一川竖起手指，“第一，带走小七的身体，保护好他。第二，去疗养院，找到陈素言的记录。第三……”
老人顿了顿，目光落在铅盒中的门碎片上。
“不要吸收第三枚碎片。每吸收一枚，你的锚点就会激活一个，人性就会流失一部分。当七个锚点全部亮起，你会成为完美的‘坐标’，但也会失去‘林晏’这个人的绝大部分。到那时，你是筑门人，是通道，是坐标，唯独不再是林晚的哥哥。”
林晏感觉喉咙发干：“我会变成什么？”
“我不知道。”沈一川诚实地说，“历史上从未有筑门人集齐七枚碎片。古籍中只有一句描述：‘七锚归位，人蜕为门，门开之日，虚实倒转。’”
控制台上的便携电台突然发出电流杂音，接着传出模糊的人声：
【外围2号报告，东南侧围墙发现异常热源……疑似有人潜入。请求指示。】
【收到。秦队，请带三组前往确认。重复，秦墨队长，请带三组……】
沈一川脸色一变：“他们折返了。你必须立刻离开。”
“您怎么办？”
“我有我的办法。”老人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型喷雾器，对着实验室空中喷洒无色气体，“这是短期记忆干扰剂，足够我编一个理由。现在，带上该带的东西，从备用通道走——控制台右边，地板上有暗格，直通地下管道。”
林晏快速行动。他将铅盒中的门碎片用绒布包裹好塞进背包，收起沈一川给的所有文件，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图表——δ门旁林晚的照片在昏暗中静静微笑。
“还有一个问题。”林晏在推开暗格前回头，“为什么选我？为什么是我成为筑门人？”
沈一川站在实验室门口，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佝偻。
“不是我们选了你，孩子。”老人轻声说，“是门选了你。或者说……是你妹妹选了你。她进入门之前，唯一的要求就是：‘让我哥哥活下来，让他有能力活下去。’我们以为她指的是保护你远离异常，但现在看来……”
他转过头，眼神复杂。
“她可能是故意让你成为筑门人，因为只有这条路上，才有机会在黑色钟楼与她重逢。”
暗格下的管道潮湿阴暗。林晏打开手电，在狭窄的空间里匍匐前进。小七的意识安静了下来，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看到的档案冲击中。
爬行了大约十分钟后，前方出现光亮——管道的尽头是医院后方的排水口，外面是荒草丛生的山坡。
林晏钻出管道，雨已经停了，东方的天际泛出鱼肚白。他回头看了一眼医院轮廓，那座建筑在晨雾中如同沉默的巨兽。
背包里的门碎片隐隐发烫，右臂的印记传来持续的、低沉的搏动，像是第二颗心脏。
七锚点已激活其二。
前路黑暗漫长，但他终于看见了第一缕线索的微光——黑色钟楼，林晚在那里等待。
而在他体内，门正在缓慢成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