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四十七分,车队停在艺术园区外围的封锁线前。
雨还在下,比之前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车顶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透过模糊的车窗,林晏能看到前方拉起的黄色警戒带,还有几名穿着雨衣的警察在执勤。但警察们的神情很古怪——他们没有靠近园区入口,只是远远地守着,时不时扭头看向那片黑暗的建筑群,脸上是掩不住的恐惧。
“地方警方只负责外围封锁。”秦墨熄火,解开安全带,“他们接到上级命令,今晚无论听到里面有什么声音,看到什么异象,都不许进入,也不许询问。标准操作流程。”
赵启明检查着自己的装备:“园区里的平民呢?”
“白天就以‘瓦斯泄漏检查’为理由清空了。”秦墨推开车门,“最后一批工作人员下午四点离开。理论上,现在里面应该只有我们。”
“理论上。”后座一个年轻队员嘟囔道。林晏记得他叫小陈,简报时总是最活跃的那个。
秦墨回头瞪了他一眼:“有问题?”
“没,队长。”小陈赶紧闭嘴。
所有人下车。雨瞬间打湿了作战服,冰冷的触感让林晏打了个寒颤。秦墨小队加上赵启明和林晏,一共九个人,在雨中快速集结。
园区入口是一道锈蚀的铁门,门上挂着“西城艺术创意园区”的牌子。牌子在风雨中摇晃,发出吱呀的响声。铁门后面,几栋老厂房改造的建筑在黑暗中沉默矗立,窗户大多黑着,只有零星几盏安全灯发出惨白的光。
秦墨做了个手势,两个队员上前,用液压剪切断门锁。铁门被推开时,铰链发出刺耳的尖叫,在雨夜里传得很远。
“C栋在园区最深处。”秦墨压低声音,“从入口到C栋,直线距离三百米,需要穿过三栋建筑之间的连廊。根据监控,异常现象已经扩散到整个园区,所以从踏进这道门开始,我们就在阈限空间的影响范围内了。”
她看了看每个队员,最后目光落在林晏身上:“最后确认一次:精神稳定器都开启了吗?稳定剂剂量?”
“最大剂量,队长。”队员们齐声回答。
林晏摸了摸脖子上的颈环,点点头。
“好。”秦墨拔出腰间的枪——不是普通的枪,枪身是哑光的黑色,枪管比常规手枪粗,上面有发光的蓝色纹路,“前进。保持队形,注意警戒所有方向。小陈、老李,你们在前。赵主任,你和林先生在队伍中间。”
队伍呈菱形队形进入园区。林晏走在中间,赵启明在他左侧。雨声掩盖了脚步声,但林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还有颈环释放微电流时发出的、几乎听不见的嗡鸣。
刚走进园区二十米,异常就出现了。
首先是气味。一股浓烈的、甜腻的香味突然弥漫在空气中,像是某种劣质香水混合了腐烂花朵的味道。林晏皱了皱眉,然后发现这味道在变化——有时甜得发腻,有时又变得刺鼻,像化学试剂。
“认知污染开始了。”赵启明低声说,“注意,不要被气味引导情绪。”
紧接着是声音。雨声中,开始混杂其他的声音:远处传来机器的轰鸣,像是老式纺织机在运转;有女工的说话声和笑声,但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水;还有……哭声。很轻,但持续不断。
林晏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是左手边的一栋建筑。那是一栋三层的老厂房,窗户破碎,墙皮剥落。但在二楼的某个窗口,他好像看到了人影——一个穿着工装的女人,背对着窗户,肩膀在抽动。
“别看。”赵启明按住了他的肩膀,“那是幻觉。阈限空间会根据你的记忆和恐惧,制造出针对你的幻象。”
“但那个女工……”
“1958年死在这里的十七个人之一。”秦墨头也不回,“他们的痛苦记忆被异常核心吸收、重组,变成了空间的一部分。现在看到的、听到的,都是记忆的回放。”
队伍继续前进。穿过第一片空地时,林晏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用手电筒照去。
是染料。彩色的、粘稠的液体,从地面裂缝里渗出来,在雨水中晕开成诡异的图案。红色、蓝色、黄色、绿色……混合在一起,像打翻的调色盘。但仔细看,那些颜色在流动,在变化,像是活的一样。
“绕开。”秦墨命令道,“不要接触任何异常物质。”
他们绕过那片染料的区域,进入第一栋建筑和第三栋建筑之间的连廊。连廊有顶,挡住了雨,但里面的情况更糟。
墙壁在“呼吸”。
不是比喻。混凝土墙面像活物的皮肤一样,缓慢地起伏、收缩。每一次收缩,墙上就会渗出更多的彩色液体,顺着墙流下来,在地面汇聚。液体流过的地方,墙面会短暂地显现出图案——扭曲的人脸,挣扎的手,张开的嘴。
“加快速度。”秦墨的声音紧绷起来,“异常浓度在升高。”
他们开始小跑。作战靴踩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连廊很长,大约五十米,尽头是另一栋建筑的门。
跑到一半时,林晏听到了歌声。
一个女声,在用方言唱着什么歌谣。旋律很老,调子悲凉。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在连廊里回荡,分不清具体来源。
队员们明显紧张起来。小陈握枪的手在抖,老李的呼吸变得粗重。
“镇定!”秦墨低喝,“是认知攻击,它在试探我们的弱点。保持专注,别听歌词内容!”
但林晏忍不住去听。那歌声里的方言他很熟悉,是他外婆老家的口音。歌词断断续续:
「……染缸深啊……布匹长……」
「……手染红啊……心发慌……」
「……气来了啊……逃不掉……」
「……十七个啊……黄泉路……」
每句歌词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他的意识上。林晏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墙上的液体流动得更快了,那些扭曲的人脸好像在朝他转过来,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地呐喊。
颈环的电流突然增强,一阵刺痛让他清醒过来。
“林先生!”赵启明抓住他的胳膊,“集中精神!它在针对你!”
“为什么是我?”林晏喘着气。
“因为你是新人,精神防御最弱。”秦墨回头看了一眼,“也因为你的印记——异常核心能感觉到你的特殊性,它会优先攻击最有价值的目标。”
队伍终于冲出了连廊,进入第二栋建筑。这里原本应该是个展厅,现在空荡荡的,只有一些搬不走的雕塑和画架散落在地上。但那些艺术品都“活”了过来。
一尊石膏雕像在缓慢地转动头颅,空洞的眼窝盯着他们经过的方向。一幅油画上,原本静止的风景开始流动——天空在燃烧,树木在枯萎,画中的小溪流出血红色的水。
“不要对视!”秦墨命令,“直接穿过,去后门!”
他们跑过展厅,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林晏强迫自己只看前方,但眼角余光还是捕捉到了那些诡异的景象:一个画架上,空白的画布开始自动浮现图案,画的正是他们九个人奔跑的样子;一尊金属雕塑开始融化,变成一滩银色的液体,然后从液体里伸出无数细小的手。
后门就在前方二十米。但门是关着的。
“小陈,开门!”秦墨喊道。
小陈冲上前,伸手去推门。就在他的手掌触碰到门板的瞬间,异变陡生。
门板上,突然浮现出一张巨大的人脸。是张女人的脸,五官扭曲,眼睛是两个空洞,嘴巴大张。从那张嘴里,喷出了一股彩色的雾气。
小陈来不及躲闪,被雾气喷了个正着。
他发出一声惨叫,松开手,踉跄后退。脸上的皮肤开始变色——先是发红,然后变成蓝色,再变成紫色,像被打翻的染料染过。
“小陈!”老李想冲过去。
“别碰他!”秦墨吼道,“那是高浓度认知污染!碰了你会被传染!”
小陈跪倒在地,双手抓着自己的脸,指甲抠进皮肤,留下深深的血痕。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倒映出不断变化的色彩。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扭曲,“染缸……好深的染缸……他们在里面……都在里面……”
“注射稳定剂!”秦墨命令。
一个女队员——林晏记得她叫小雅——从腰间抽出注射枪,对准小陈的颈部扣动扳机。针头扎入皮肤,淡蓝色的液体注入。
小陈的抽搐停止了。他瘫软在地,但眼睛还睁着,瞳孔里的色彩在缓慢褪去。
“污染深度感染。”小雅检查着读数,“稳定剂只能暂时压制。必须在三小时内接受净化治疗,否则认知会永久性损伤。”
“老李,你和小雅带他撤回入口。”秦墨当机立断,“在车上待命,随时准备接应。”
“队长,你们人手不够——”老李想说。
“执行命令!”秦墨打断他,“赵主任,林先生,我们继续前进。C栋就在前面了。”
老李和小雅架起昏迷的小陈,原路返回。剩下的六个人——秦墨、赵启明、林晏,还有另外三名队员——继续向C栋前进。
经过刚才的袭击,气氛更加凝重。每个人都知道,这不是演习,不是训练,是真的会死人的任务。
从第二栋建筑的后门出来,他们终于看到了C栋。
那是一栋独立的两层建筑,比周围的其他建筑更老旧,外墙的红砖已经大面积发黑,窗户全都被木板钉死。建筑周围的地面上,流淌着更多、更浓稠的彩色液体,几乎形成了一条小溪。
最诡异的是,那些液体在发光。不是反射光,而是自身在发光——红色、蓝色、绿色、黄色,各种颜色的光混合在一起,让整栋建筑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光晕中。
“能量读数爆表了。”一个队员看着手持探测器,声音发干,“队长,这不止二级……”
“闭嘴。”秦墨死死盯着C栋,“任务不变:进入地下一层,定位并收容异常核心。准备好‘寂静炸弹’了吗?”
“准备好了。”另一个队员从背包里取出一个金属球体,球体表面有复杂的纹路,中心有一个红色的按钮。
“‘寂静炸弹’是什么?”林晏低声问赵启明。
“一种专门对付意识实体的武器。”赵启明解释,“爆炸后不产生物理冲击,而是释放强烈的‘现实稳定波’,强制重置小范围内的现实结构。代价是,爆炸范围内的所有人也会受到精神冲击,轻则失忆,重则脑死亡。”
“所以我们都要撤离后才能用?”
“不。”赵启明摇头,“收容异常核心需要有人在现场操作。通常,执行引爆的队员会……自愿留下。”
林晏的心脏沉了下去。自愿留下,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秦墨做了个手势,队伍向C栋的入口移动。地面上的彩色液体没过了脚踝,每走一步都会溅起粘稠的水花。液体很冷,像冰水,透过作战靴都能感觉到那股寒意。
入口是一扇厚重的铁门,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大锁。秦墨没有浪费时间,直接用切割枪切开锁芯,一脚踹开门。
门开的瞬间,一股更浓烈的气味涌了出来——这次不是香味,而是一股刺鼻的、类似氨水和腐烂物混合的味道。林晏感到一阵恶心,颈环的电流再次增强,勉强压住了呕吐的冲动。
门后是一条向下的水泥楼梯,没有灯,只有从门口照进去的一点微光。楼梯很陡,台阶上布满了干涸的彩色污渍。
“我先下。”秦墨打开枪上的战术灯,光束刺破黑暗,“所有人保持距离,一级戒备。”
她一步步走下楼梯,枪口随着视线移动。赵启明让林晏跟在自己后面,另外三名队员殿后。
楼梯不长,大约二十级。但每下一级,温度就下降一度,到楼梯底部时,温度至少比外面低了十五度。林晏能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气。
楼梯尽头是一个巨大的空间——原纺织厂的染料车间。大约有半个足球场大小,天花板很高,上面悬挂着一些生锈的管道和铁架。地面上散落着许多大缸,应该是以前用来染布的染缸,但现在缸里装满了各种颜色的粘稠液体,有些还在微微冒泡。
车间的墙壁上,布满了更密集、更诡异的图案。不是涂鸦,而是像有人用染料直接泼上去,形成的抽象画。那些图案在缓慢流动、变化,像是活的一样。
最引人注目的是车间中央。
那里有一个比其他染缸大得多的缸,直径超过三米。缸里的液体是深红色的,浓得像血,表面不断冒出气泡,每个气泡破裂时,都会发出一声轻微的啜泣。
缸边,围着十七个“人”。
或者说,十七个人形的轮廓。它们没有实体,是由彩色烟雾凝聚而成的,勉强能看出人的形状:有的站着,有的跪着,有的趴在地上。每一个都在重复着某种动作——搅拌、倾倒、弯腰、挣扎。
“记忆残影。”秦墨低声说,“1958年事故发生时,这里正好有十七个工人在工作。他们的最后时刻,被异常核心吸收、固化,变成了永无止境的回放。”
就在这时,十七个残影同时停了下来。
它们缓缓转身,用没有五官的“脸”,看向闯入者们。
车间里的温度又下降了几度。
“准备战斗!”秦墨举枪。
残影开始移动。不是走向他们,而是开始融合。十七个彩色烟雾人形互相靠近、重叠,最终汇聚成一个巨大的、不断变化的彩色漩涡。漩涡中心,那个大染缸里的红色液体开始沸腾,液面上升,从缸里溢出,流到地面。
液体在地面蔓延,所过之处,水泥地面开始“融化”,变成同样的红色液体。很快,半个车间都变成了红色的“湖泊”。
湖泊中心,漩涡开始凝聚成型。
先是手。无数只由红色液体组成的手,从湖面伸出来,在空中挥舞、抓挠。然后是脸。一张张扭曲、痛苦的人脸,在液体表面浮现、消失、再浮现。最后,一个巨大的、由液体和烟雾组成的“东西”,从湖中心站了起来。
它有三米高,没有固定的形状,身体在不断流动、重组。有时像个人,有时像一团风暴,有时又像一棵长满手的树。它的“头”部位置,十七张人脸交替浮现,每张嘴都在无声地呐喊。
“认知聚合体。”秦墨的声音依旧冷静,但林晏能听出其中的紧张,“二级巅峰,接近三级。所有人,最高警戒!”
聚合体“看”向了他们。
那一瞬间,林晏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撞进意识。不是物理冲击,而是信息的洪流——痛苦、恐惧、绝望、不甘,无数负面情绪像海啸一样涌来。颈环的电流增强到极限,刺痛感让他清醒,但他还是看到了东西:
一个年轻女工,在染缸边搅拌染料,突然捂住口鼻,倒下。
一个中年男人想跑向门口,但门打不开,他用力拍门,指甲断裂。
一个老人跪在地上祈祷,但气体还是钻进了他的肺。
十七个人,十七种死法,十七段最后时刻的记忆,全部塞进林晏的大脑。
“啊——”一个队员发出惨叫。他抱着头跪倒在地,眼睛、鼻子、耳朵都开始流出细细的血丝。
“小刘!”秦墨喊道,“注射稳定剂!”
但已经晚了。那个叫小刘的队员抬起头,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人类的神采,只剩下混乱的色彩在旋转。他盯着秦墨,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队长……”他的声音变成了男女混合的重音,“染缸好深啊……你也来试试吧……”
他扑向了秦墨。
秦墨没有犹豫。她侧身躲开,同时一记手刀砍在小刘的后颈。小刘软倒在地,昏迷过去。
“他被污染同化了。”秦墨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带回设施还有救吗?”
“可能性低于10%。”赵启明快速判断,“而且他现在是污染源,接触他会被传染。”
秦墨看着倒在地上的队员,沉默了一秒。然后她举起枪。
“队长!”另一个队员想阻止。
“这是命令。”秦墨扣动扳机。
枪没有发出枪声,而是射出一道蓝色的光束。光束击中昏迷的小刘,他的身体开始发光,然后迅速分解成无数光点,消散在空气中。
“寂静手枪。”赵启明对震惊的林晏低声解释,“直接抹除目标的存在,防止污染扩散。标准流程。”
标准流程。一条人命,就这样被“流程”处理掉了。
林晏感到一阵恶寒。不是对秦墨,而是对这个世界的规则感到恐惧。在这里,死亡不是最可怕的,变成威胁才是。而为了防止威胁扩散,队友会亲手“清理”你。
聚合体没有给他们更多时间哀悼。它开始移动,巨大的液体身躯朝着他们涌来。湖面上升,红色的液体像潮水一样漫过车间地面,逼近他们站立的高处。
“开火!”秦墨下令。
剩下的两名队员和秦墨同时开枪。蓝色的光束射向聚合体,击中它的身体,打出一个个空洞。但空洞很快就被周围的液体填满,聚合体几乎没有受伤。
“物理攻击无效!”一个队员喊道。
“它不是物理实体!”秦墨边射击边后退,“我们需要接近核心——那个大染缸!核心一定在里面!”
但染缸在车间的另一头,中间隔着一片正在扩张的红色液体湖。湖水有强烈的污染性,一旦接触,就可能像小刘那样被同化。
“队长,我可以试试。”一直沉默的赵启明突然开口,“用我的能力制造一条临时通道。”
“你的能力不够稳定!”秦墨反对。
“没有别的选择了。”赵启明放下背包,从里面取出几个金属圆盘,“这是便携式现实稳定器,我可以在液体表面制造一条短暂的‘稳定路径’,但只能维持三十秒。三十秒内,必须有人冲到染缸边,安装寂静炸弹。”
“我去。”秦墨说。
“不,你需要指挥。”赵启明看向林晏,“林先生,我需要你的帮助。”
林晏愣住了:“我?”
“你的印记。”赵启明指着他的手臂,“昨晚的爆发证明,你可以主动释放能量影响现实。我需要你在我启动稳定器时,用印记的能量增强效果,把三十秒延长到一分钟。”
“但我不知道怎么控制——”
“集中精神,想象‘门’关闭。”赵启明打断他,“你的印记是门的象征,关闭门就是稳定现实。跟着我的引导。”
秦墨盯着林晏,眼神复杂。她知道这是冒险,但如果成功,任务就能完成,剩下的队员都能活下来。
“林先生。”她开口,“这不是命令,是请求。你可以拒绝。”
林晏看着眼前的一切:红色的液体湖,巨大的聚合体,倒在地上的队员(虽然已经消散,但那个位置还留着一个人形的焦痕),还有秦墨和其他两名队员脸上决绝的表情。
他想找妹妹,他不想死在这里,他更不想变成那种怪物。
但如果不做点什么,所有人都会死。秦墨、赵启明、那两个队员,还有他自己。
自私地说,他需要这些人活着,才能继续帮他找妹妹。
“我该怎么做?”他问。
赵启明快速解释:“把你的手放在我的肩上。当我启动稳定器时,你会感觉到能量流动。不要抗拒,引导那股能量,想象它是一堵墙,把异常推开。”
林晏照做。他的手放在赵启明肩上,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紧绷的肌肉。
赵启明把金属圆盘扔向液体湖。圆盘在空中展开,落在湖面上,形成一个直径两米的圆形平台。平台表面发出白色的光,照亮了周围的红色液体。
“现在!”赵启明低吼。
林晏集中精神。手臂上的印记开始发烫,他能感觉到一股能量从印记中流出,通过他的手,传入赵启明的身体。赵启明的身体微微发光,平台的白光变得更亮,范围开始扩展——从两米扩展到三米,然后拉长,变成一条狭窄的、发光的路径,直通向车间中央的大染缸。
路径形成了!
“走!”秦墨第一个冲上光路。
她的靴子踩在光路上,发出滋滋的声音,像是在灼烧。光路在颤抖,但勉强支撑住了。秦墨快速向前冲,两个队员紧随其后。
聚合体似乎察觉到了威胁。它发出无声的咆哮,液体湖剧烈翻腾,掀起红色的浪涛,拍向光路。浪涛击中光路边缘,白光黯淡了一瞬,但很快恢复。
“它在攻击!”一个队员喊道。
“别停!”秦墨已经冲过了一半距离。
林晏感到压力剧增。维持光路需要持续输出能量,他的印记在疯狂发烫,皮肤开始冒烟,传来焦糊的味道。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继续想象:门关闭,现实稳定,异常退散。
赵启明的状况更糟。他七窍开始渗血,身体在剧烈颤抖,但双手依然稳定地操控着设备。
“二十秒!”秦墨已经冲到染缸边。
她从背包里取出寂静炸弹,开始设置。但就在这时,聚合体做出了最后的反击。
整个液体湖突然向中心收缩,全部涌回大染缸。然后,染缸爆炸了。
不是物理爆炸,而是意识的爆炸。
一股无法形容的冲击波以染缸为中心扩散开来。光路瞬间破碎,秦墨和两个队员被冲击波击中,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墙上。
林晏也受到了冲击。但奇怪的是,他没有被击飞,而是僵在了原地。
因为他“看”到了东西。
不是幻觉,是记忆。不属于他的记忆。
——一个年轻女孩,穿着实验室的白大褂,站在一扇巨大的门前。门是虚幻的,由流动的光组成。女孩回头看了一眼,脸上是决绝的表情。她说了一句话,但林晏听不到声音,只能从口型判断:
「哥哥,对不起。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然后她转身,走进了门里。
门在她身后关闭,消失。
林晏认出了那个女孩。
是林晚。
这段记忆只持续了一瞬,但无比清晰。等林晏回过神,发现车间里的一切都静止了。
红色的液体湖消失了。聚合体消失了。大染缸还在,但缸里的液体变成了清澈的水。墙壁上的诡异图案在快速褪色,像是被橡皮擦掉一样。
异常核心……被净化了?
不,不是净化。林晏感觉到,刚才那股冲击波,其实是异常核心释放了所有的能量,完成了一次“信息投射”。它把一段记忆——很可能是从林晚那里吸收来的记忆——强行塞进了在场所有人的意识里。
秦墨从地上爬起来,她嘴角有血,但眼神清醒。她看了一眼染缸,又看了一眼手持探测器。
“能量读数归零。”她声音嘶哑,“异常核心……自毁了。”
“为什么?”一个队员问。
秦墨没有回答。她看向林晏,眼神复杂。
林晏避开了她的目光。他知道为什么。刚才那段记忆,不只是他看到了,秦墨和其他人肯定也看到了。林晚和这扇门有关,和这些异常有关。
赵启明瘫坐在地上,剧烈咳嗽,咳出的血里有彩色的光点。但他还活着。
“任务……完成。”他艰难地说。
秦墨点点头,开始清点人数。进来时九个人,现在:小陈重伤撤离,小刘被清理,两个队员昏迷但还有呼吸,她和赵启明受伤,林晏看起来没事。
六个人活着,三个失去战斗力。
“呼叫支援。”秦墨按下耳麦,“C栋异常已清除,需要医疗队和净化小组。坐标已发送。”
等待支援的时间里,林晏走到那个大染缸边。缸里的水很清,能看见缸底。缸底躺着一个东西。
一个巴掌大小的、暗红色的结晶体。形状不规则,表面有细微的纹路,像是某种符文的残片。
林晏伸手想捡起来。
“别碰!”秦墨喊道。
但已经晚了。林晏的手指触碰到结晶体的瞬间,结晶突然融化,变成一股红色的液体,顺着他的手指,流进了手臂上的印记里。
印记剧烈发烫,发出暗红色的光芒。林晏感到一股庞大的信息流涌入意识,但这次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明悟。
他知道了这东西是什么。
“门”的碎片。
1958年的那场事故,之所以会成为异常核心,是因为事故发生时,正好有一块“门”的碎片从高维跌落,嵌入了现实。碎片吸收了十七个人的死亡痛苦,融合了他们的记忆,慢慢长成了这个异常核心。
而林晚在三年前的研究中,接触过类似的碎片。她的意识与碎片产生了共鸣,所以她能主动进入门后。
现在,这块碎片融入了他体内。他的印记变得更完整了。
林晏抬起手臂。印记的颜色从淡粉色变回了暗红色,而且纹路更清晰了。那些细微的分支,现在能清楚地看出是七个点,由光线连接。
七点图。在他体内,也在他皮肤上。
“你……”秦墨走过来,看着他的手臂,“你吸收了它?”
“它自己融进来的。”林晏说。
秦墨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叹了口气:“这事得报告。吸收异常核心碎片,这在整个记录里都没发生过。陈主任和李教授会发疯的。”
“他们会把我当成实验品吗?”
“可能会。”秦墨诚实地说,“但你现在更有价值了,所以他们更不会让你死。这算是好事,也算坏事。”
外面传来了引擎声。支援车队到了。
医疗队冲进来,开始抢救伤员。净化小组开始喷洒某种气体,中和空气中残留的污染。一切有条不紊。
林晏坐在一个箱子上,看着忙碌的人群。手臂上的印记还在微微发烫,他能感觉到那块碎片在体内“沉睡”,像是等待被唤醒。
他刚才看到了林晚的记忆。她主动走进了门里,还说“这是唯一的办法”。
什么唯一的办法?解决什么问题的办法?
还有,为什么这块碎片会主动融入他体内?是因为他和林晚的血缘共鸣?还是因为他是“筑门人”?
太多问题,没有答案。
赵启明被担架抬走前,对林晏做了个手势。林晏走过去。
“你做得很好。”赵启明虚弱地说,“救了我们所有人。”
“我只是想自保。”林晏诚实地说。
“动机不重要,结果重要。”赵启明咳嗽了几声,“林先生,你妹妹留下的那段记忆……组织里一定有更多的线索。如果你想找到她,留下来,和我们合作。这是最理性的选择。”
理性。林晏看着自己手上的印记。理性的选择是加入一个强大的组织,利用他们的资源,在相对安全的环境里寻找线索。
但他有种预感,真相可能比“理性”更复杂,更危险。
“我会考虑的。”他说。
赵启明被抬走了。秦墨走过来,递给他一瓶水。
“第一次任务,感觉如何?”她问。
“糟糕。”林晏喝了口水,“但比我想象的……真实。”
“真实往往就是糟糕的。”秦墨靠着墙,“但有人必须面对。你可以选择不面对,但代价是你永远找不到你妹妹。”
她顿了顿:“而且,你现在已经是‘门’的一部分了。无论加不加入我们,你都已经在这个世界里了。逃避不了。”
林晏知道她说得对。从他手臂上出现印记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退路了。
车队准备离开时,林晏最后看了一眼C栋。异常核心被清除了,但这栋建筑还会继续存在,承载着那段染血的记忆。
而那些死去的人——1958年的十七个工人,今晚牺牲的小刘,还有无数他不知道的人——他们的死,有人记得吗?
林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秦墨这些人会留在这个组织里,面对这些恐怖和死亡。
不是因为高尚,不是因为无私。
是因为有人必须记得。
记得那些在黑暗中死去的人。
记得这个世界有多么容易破碎。
记得要有人站在裂缝前,阻止它变得更大。
这个理由,够自私吗?还是已经超越了自私?
林晏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必须继续往前走。
为了找到妹妹。
也为了……不成为下一个被遗忘的人。
车队驶出园区时,雨终于停了。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
但对林晏来说,一个更漫长、更黑暗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