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更新时间:2025-12-28 05:24:39

接下来的两日,玄天宗的气氛愈发凝重,如同一张被不断拉紧、濒临崩断的弓弦。连杂役峰这最边缘的角落,都能清晰感受到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巡逻的执法弟子数量增加了数倍,且个个神色冷峻,佩剑出鞘半寸,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通往内门的各条要道被严密把守,未经许可,连外门精英弟子都不得随意靠近。往日还算热闹的传功坪、论道场,如今门可罗雀,弟子们要么被师长严令待在各自居所修炼,要么被分配了各种备战任务。膳堂的伙食肉眼可见地变差,据说库房资源已经开始进行战时管控分配。

种种迹象都表明,赵坤所言非虚,玄天宗确实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

王富贵依旧每日清晨出门扫地,但心境已与往日截然不同。他不再仅仅关注脚下的落叶和青苔,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望向内门主峰的方向,耳朵也时刻留意着风中传来的任何一丝异常声响。怀中的账册,那股温热感持续不断,甚至随着时间推移,隐隐有逐渐增强的趋势,像一颗在他胸口缓慢搏动、逐渐苏醒的心脏。

李管事再也没来找过他,或许是对他彻底失望,或许是被更紧要的宗门事务缠身。其他杂役同门也都惶惶不安,私下里各种悲观猜测流传,但无人再有闲心议论王富贵这个“扫地真仙”。

第三天,晨。

天色灰蒙蒙的,不是云雾,而是一种毫无生气的、铅灰色的阴沉,仿佛整个天空都被一块巨大的、肮脏的金属板所覆盖。没有风,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吸进肺里带着一股淡淡的金属锈蚀和臭氧混合的怪味。

王富贵握着他的扫帚,站在山道起始处,却罕见地没有立刻开始清扫。他抬头望着那异常的天空,眉心突突直跳,一种源自灵魂深处、无法言喻的恐惧和悸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比之前任何一次不安都要强烈百倍!

怀中的账册,在这一刻,滚烫!

不是温热,是真正的、几乎要灼伤皮肉的滚烫!同时,账册内部传来一阵阵清晰而急促的、类似无数细小金属片高频震颤的嗡鸣声,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

“来了……”他嘴唇翕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爷爷说的“该响的时候”,难道就是此刻?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这可怕的预感——

毫无任何征兆,那铅灰色的天穹中央,猛地向内一凹!

不是破裂,不是扭曲,而是像一张被无形巨拳从另一面狠狠击中的坚韧皮革,陡然凹陷下去一个直径难以估量的、边缘清晰得令人心悸的圆形深坑!凹陷处,铅灰褪去,露出其后一片深邃、冰冷、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绝对黑暗!

紧接着,黑暗的中心,两点金芒骤然亮起!

那并非星辰,也非灯火。那是两轮巨大无比、冰冷、贪婪、不含丝毫生命情感的瞳孔!如同悬挂在九幽最深处的死亡之眼,漠然俯视着下方渺小如尘芥的玄天宗。

无与伦比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亿万钧山岳,伴随着那对金色瞳孔的显现,轰然降临!这威压超越了修为的界限,直接作用于生灵最根本的魂魄!

“噗通!”“噗通!”

杂役峰各处,凡是看到那对瞳孔的弟子,无论修为高低,瞬间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修为稍弱者直接双眼翻白,口吐白沫,昏死过去。稍强些的也如同溺水之人,张大嘴巴却呼吸不到空气,灵魂都在瑟瑟发抖,生不出丝毫反抗之心。

王富贵闷哼一声,双腿一软,若非及时用扫帚撑地,几乎也要跪倒。那威压太过恐怖,让他灵魂剧颤,气血逆行。但与此同时,怀中滚烫的账册猛然迸发出一股虽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力量,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勉强护住了他的心神核心,让他保留了最后一丝清醒和感知。

“玄——天——宗——”

一个宏大、沉闷、非男非女、仿佛由无数金属摩擦碰撞、又夹杂着混沌气流嘶吼的声音,从那黑暗深渊中传出。每一个音节都如同重锤,敲击在玄天宗的护山大阵光幕上,激起层层剧烈的涟漪。

“期限——已至!”

话音未落,那凹陷的黑暗猛地向外一凸!一只难以形容其庞大的爪子,从黑暗中缓缓探出!

那是一只蟾蜍的爪子!却通体呈现出一种暗沉厚重的暗金色,皮肤非肉非革,更像是浇铸了万载的古老道金,上面天然烙印着无数繁复玄奥、仿佛直指“吞噬”、“财富”、“掠夺”本源的诡异道纹。爪子仅仅探出小半,指甲便如同擎天山峰,其面积已然超过了整个杂役峰!

随着爪子伸出,那生物的完整轮廓也终于在黑暗中显露出一角——一只大到超乎想象的暗金色蟾蜍!它蹲踞在破碎的天穹之后,身躯仿佛比玄天山脉还要庞大,仅仅是显露的部分,就遮蔽了半边天空!其腹部随着呼吸缓缓鼓荡,每一次收缩,都引动下方整个玄天宗的灵气疯狂倒卷,仿佛要被它一口吸尽!

吞宝金蟾!

这个名字如同本能般浮现在所有尚存意识的玄天宗弟子心中,带来的是最深沉的绝望。这是只存在于上界传说、以吞噬诸天珍宝、灵脉、甚至气运为生的恐怖凶物!

而更让人绝望的是,在这头吞宝金蟾那宽阔如山岭的额头正中央,眉心位置,赫然镶嵌着一枚奇物!

那是一枚外圆内方、造型古朴的铜钱!铜钱色泽暗淡,并非金黄,反而呈现出一种历经无穷岁月的暗铜色,边缘生有一对薄如蝉翼、纹路天然、微微颤动的奇异翅翼。这铜钱看似不起眼,却散发着一种让所有修士、所有法宝都感到极端不适、甚至是恐惧颤栗的诡异道韵——落宝!一种令万法沉寂、诸宝蒙尘的霸道法则气息,正从这枚铜钱上无声弥漫。

“落宝金钱……”王富贵死死盯着那枚铜钱,牙齿都在打颤,不知是恐惧还是别的什么。他怀中的账册,此刻已经烫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那“嗡嗡”的震颤声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直指那枚金钱!脑海中,那些关于“赝品”、“追索”的文字疯狂闪烁,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咆哮!

“交出——玄黄母气!”吞宝金蟾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命令,和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否则——本尊便吞了你这玄天宗万年基业,嚼碎你们的山门灵脉!”

“妖孽休得猖狂!!”

就在金蟾话音落下的瞬间,玄天宗主峰方向,猛地爆发出数道惊天动地的怒吼与璀璨光华!

“周天星斗,护我山门!启!!”掌门清虚真人的声音响彻天地,带着决绝。

“轰隆隆——!!!”

玄天宗护山大阵——“周天星斗伏魔大阵”被彻底激发到前所未有的极限!三百六十五处主阵眼同时迸发出刺破阴沉天穹的星辰光柱,无数大小星辰虚影凭空显现,迅速连接、演化,在玄天峰上空交织成一片浩瀚无垠、银河倒悬的璀璨星空!星光如瀑,垂落而下,形成一道厚达千丈、流转不息的星辰光幕,将核心区域死死护住。

与此同时,四道气息惊天的身影从主峰冲天而起,化作四道颜色各异的惊天长虹,携带着滔天怒意与誓死捍卫宗门的决绝,冲向那遮天蔽日的金蟾!正是掌门清虚真人,以及三位修为最为深厚的太上长老!

清虚真人手持祖师佩剑“斩虚”(仿品),剑气煌煌,化作一道撕裂天地的银色匹练;赤炎长老祭出本命法宝“离火焚天炉”,炉口喷涌出焚山煮海的紫极天火;青木长老头顶浮现一株青色古树虚影,万条碧绿枝条如秩序神链,抽向虚空;最后一位玄冰长老则引动九幽寒气,化作一条横亘天际的冰霜巨龙,咆哮着噬咬而去!

这几乎是玄天宗最顶尖战力、压箱底手段的联手一击!声势之浩大,威力之恐怖,足以瞬间摧毁百里山川,让下方无数弟子心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然而,面对这足以让寻常炼虚修士退避三舍的恐怖合击,那吞宝金蟾巨大的金色瞳孔中,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只有那冰冷的漠然,与一丝更加明显的、如同看待蝼蚁奋力蹦跶的嘲弄。

它甚至没有做出任何闪避或防御的动作。

只是,额头中央,那枚微微颤动的“落宝金钱”,其中一只薄如蝉翼的翅翼,轻轻一扇。

没有声音,没有光芒爆发。

一圈无形无质、却仿佛蕴含着诸天法宝终极克星规则的奇异涟漪,以那枚铜钱为中心,悄无声息地、无可阻挡地扩散开来。

涟漪所过之处——

清虚真人那煌煌如天威的“斩虚”剑气,光芒骤然黯淡、溃散,还原成最基本的天地灵气!

赤炎长老焚天煮海的紫极天火,如同被无形的冷水浇透,瞬间熄灭,连烟都不剩!

青木长老那万条秩序神链般的碧绿枝条,寸寸断裂,化为虚无!

玄冰长老凝聚的冰霜巨龙,哀鸣一声,从头到尾瞬间消融,连水汽都未曾留下!

“噗——!”“哇啊!”

本命攻击或法宝被瞬间“落”去,气机牵引、反噬之下,清虚真人与三位太上长老如遭陨星撞击,身躯剧震,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齐齐狂喷出大股蕴含着本源精气的鲜血!四人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萎靡,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从高空踉跄跌落,勉强被下方升起的阵法柔光接住,却已无一战之力!

静!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玄天宗!

绝望,如同最深最冷的寒潮,冻彻了每一个看到这一幕的弟子门人的骨髓和灵魂。最强的掌门和太上长老,联手之下,竟然抵不过那怪物……额头上铜钱轻轻一扇?!

连挣扎的资格都没有吗?

吞宝金蟾似乎对这次微弱的反抗感到些许无趣,巨大的暗金爪子抬起,朝着那星辰光幕,随意地、轻描淡写地——按了下去。

“咔嚓——!!!”

令人神魂颤栗的、仿佛天地根基断裂的巨响炸开!那厚达千丈、由周天星斗之力凝结的璀璨光幕,在那只暗金巨爪之下,如同脆弱的琉璃,瞬间布满了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恐怖裂痕!光芒急剧黯淡,整个大阵发出不堪重负的、凄厉的哀鸣,眼看就要彻底崩碎!

一旦大阵破碎,玄黄母气暴露,玄天宗万年传承,恐怕真的要就此断绝,血流成河!

外门,杂役峰,王富贵之前清扫过的山道平台。

他瘫坐在冰凉的石地上,背靠着一块山岩,嘴角溢血,方才金蟾降临的威压和后续的冲击,让他受了不轻的内伤。他死死地抓着胸口滚烫如烙铁的账册,目光却穿过弥漫的烟尘和黯淡的星光,死死锁定在那吞宝金蟾额头——那枚刚刚扇动了一下翅翼的“落宝金钱”上。

账册在咆哮,在轰鸣,烫得他皮肤刺痛。脑海中,那些文字不再是闪烁,而是如同燃烧的火焰,组成了一行清晰无比、带着无尽威严与追索意志的宣告:

【落宝金钱(第三百六十四代仿品)——状态:严重违规持有!逾期未偿质押溢金九千七百载!依据最高契约律令,现授权血脉共鸣者——执行强制追索回收!】

与此同时,另一段更加古老恢弘、仿佛由万道齐鸣组成的文字洪流,轰然冲入他的识海:

【万宝道契(总纲)——抵押方:多宝天尊(金蟾之主)!质押物清单(部分)严重违约!拖欠本息累计——无量!追索优先级——最高!强制执行条款启动——血脉锁定!】

爷爷的叮嘱、十年的扫地、账册的温热、幻听的钱响、祖师的债务、宗门的危机、金蟾的威压、落宝金钱的诡异道韵、脑海中轰鸣的追索令……一切的一切,在这一刻,如同被一道贯穿始终的闪电彻底劈开、照亮、串联!

原来……这就是“该响的时候”!

原来……我等的“名堂”,在这里!

“呵……”

一声极低、极轻、带着无尽荒谬与冰冷明悟的嗤笑,从王富贵染血的嘴角溢出。在周围同门绝望的哭泣、嘶吼与呆滞中,这笑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他松开了撑着地面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摇摇晃晃地,扶着山岩,站了起来。

然后,在无数道或呆滞、或绝望、或茫然的目光中,这个穿着破烂杂役服、嘴角溢血、刚刚还瘫倒在地的炼气三层弟子,慢慢地、异常稳定地,弯下腰,捡起了那柄跌落在一旁的、半秃的竹扫帚。

他轻轻抚去扫帚柄上沾染的尘土,然后,将它端端正正地、轻轻地,靠放在了冰凉的山岩旁。

动作平稳,甚至带着一丝郑重的仪式感。

仿佛告别一个时代。

做完这一切,他缓缓转过身,抬起沾着尘灰和血迹的脸,仰起头。

目光,穿越崩塌的星光,破碎的山河,弥漫的烟尘,无视了那毁天灭地的恐怖威压,笔直地、清晰地,投向了那高悬于破碎天穹之上、巨大如同死亡之日般的金色瞳孔。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牵动内伤,又是一口鲜血涌上喉头,却被他强行咽下。

然后,他用一种干涩、沙哑、却奇异般地穿透了所有混乱轰鸣、清晰地回荡在死寂天地间的声音,开口说道:

“那个……”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一个合适的称谓,脸上甚至还露出了十年间常见的、属于杂役弟子的那种局促与认真:

“金蟾……前辈?”

话音落下,天地间仿佛静了一瞬。连那正在压碎星辰光幕的暗金巨爪,都似乎微不可察地……滞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