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更新时间:2025-12-27 23:35:17

丑时三刻,夜色深沉得如同一潭死水。

风雪虽稍歇,但刺骨的寒意却更甚几分。

整个北大营陷入了临战前特有的那种压抑与肃杀之中。

除了巡逻士兵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便只剩下寒风卷动旌旗的猎猎声响。

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

巨大的沙盘前,苏辞正眉头紧锁,手中的朱砂笔在一张羊皮地图上反复勾勒。

在他身旁,独臂的老黄头,朱屠夫以及几名苏家军的旧部将领正围成一圈,神色凝重地低声讨论着明日“空城计”的布防细节。

“大帅,城门口的扫地人选好了,都是断了腿跑不快的老兵,演得像。”

“黑石谷那边的小路,朱大力已经带人去探了,雪深没膝,马不好走,得裹蹄……”

就在众人商议正酣之时,帐帘忽然被人轻轻掀起。

一股夹杂着淡淡幽香的冷风钻了进来,与帐内原本浓烈的烟草味和汗臭味显得格格不入。

门口的亲兵正要阻拦,却在看清来人面容的瞬间,吓得脸色一白,刚要跪下行礼,就被来人竖起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走进来的,是姜清瑶。

不同于白日里在金銮殿上那身威严霸气的明黄龙袍,此刻的她,换上了一袭月白色的素雅长裙,外披一件没有任何纹饰的白色狐裘。

三千青丝未挽发髻,只是随意地用一根木簪束在脑后,脸上也未施粉黛。

这副打扮,像极了十年前,她还是那个不受宠的九公主时,跟在苏辞身后跑的样子。

她手中提着一个精致的紫檀食盒,小心翼翼地走进大帐,眼神有些怯生生地落在那个正背对着她的身影上。

帐内的老黄头等人最先发现了不对劲。

他们抬头看到姜清瑶,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尴尬和些许愤懑的神色。

就是这个女人,害得大帅沉寂了三年,害得兄弟们颠沛流离。

但在军中,尊卑有序。

“末将……参见陛下。”老黄头硬邦邦地抱拳行了一礼,声音里没有多少敬意。

苏辞手中的笔微微一顿,但并未回头。

“都杵着干什么?接着说。”苏辞的声音平静无波,“黑石谷的火油若是带不够,就去搜刮城里的酒坊,烈酒也能引火。”

老黄头看了一眼姜清瑶,又看了一眼苏辞,对着身边的兄弟们使了个眼色:“那啥,大帅,具体的我们再去外面核对一下,您先……忙。”

说完,几个老兵油子便如获大赦般,低着头快步退出了大帐。

转眼间,偌大的军帐内,只剩下苏辞和姜清瑶两个人。

炭火盆里的火苗偶尔爆出一声轻响。

姜清瑶站在门口,看着那个始终不肯转身看她一眼的男人,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抹温柔的笑容,提着食盒走了过去。

“长风……”

她唤的是他的字。

那个只有在两人最亲密时才会用的称呼。

苏辞置若罔闻,继续盯着地图,仿佛这地图上能开出一朵花来。

姜清瑶咬了咬嘴唇,走到案几旁,打开食盒,端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羹汤。

“这么晚了还在忙,一定饿了吧?”

姜清瑶将瓷碗轻轻放在苏辞手边,声音柔和:“朕……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喝我熬的冰糖莲子羹,刚才在御膳房,我亲手熬的,火候正好,还是当年的味道。”

晶莹剔透的羹汤,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为了熬这碗汤,她堂堂女帝,十指不沾阳春水,刚才还被炭火烫了一下手背,此刻那里还红肿着一片。

苏辞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笔。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依然冒着热气的莲子羹上,随后又移到姜清瑶那张满含期待的脸上。

眼神里没有感动,只有一片漠然。

“陛下若是没事,就回宫吧。”

苏辞的声音冷得像外面的冰雪,“这里是军营,到处都是糙汉子,别冲撞了陛下的万金之躯。”

姜清瑶心头一颤,急切地解释道:“我不是来视察的,我只是……只是担心你,我知道明日这一战凶险万分,你立下军令状,若是输了……”

“输了就提头来见,这不是陛下希望看到的吗?”苏辞打断了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三年前陛下没能杀了我,这次若是借拓跋烈的手除掉我这个心腹大患,岂不是更省事?”

“苏辞!”

姜清瑶眼眶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为什么非要这么想我?当年的事……我是有苦衷的啊!”

她上前一步,想要去拉苏辞的衣袖,却被苏辞侧身避开。

姜清瑶的手僵在半空,声音带着哭腔:“那时候我初登大宝,根基不稳,秦桧之联合半数朝臣弹劾你拥兵自重,甚至拿出了你私藏龙袍的伪证!我是为了保住你的命,才不得不收你的兵权,把你留在京城!我若是真的想杀你,那杯酒里就不是散气散,而是鹤顶红了!”

“所以,我还得谢主隆恩?”

苏辞看着她,眼神如刀:“谢陛下不杀之恩?谢陛下让我做了三年的废人?谢陛下让我的兄弟们去要饭?”

“不是的……我……”姜清瑶百口莫辩,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够了。”

苏辞猛地一挥手,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

他指了指那碗莲子羹,语气变得无比生硬:“当年的事,我不想再提,现在的我,只认交易,你给我兵权,我保你江山,这只是一场生意,陛下不必假惺惺地来演这出温情戏码。”

“苏辞,难道我们之间,就只剩下交易了吗?”姜清瑶看着他,心如刀绞,“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那些情分……”

“情分?”

苏辞嗤笑一声,那笑声听得人心寒。

“早在三年前那杯酒下肚的时候,就死光了。”

他转过身,背对着姜清瑶,下了逐客令:

“陛下,汤放下,人可以走了。”

“军营重地,不留闲杂人等,若是让士兵们看到陛下在这里哭哭啼啼,乱了军心,这罪名我可担不起。”

“你……”

姜清瑶身躯晃了晃,脸色苍白如纸。

她看着苏辞那决绝的背影,终于明白,镜子碎了就是碎了,再怎么粘,也全是裂痕。

她也是有傲气的女帝,今夜放下身段来送汤已是极限,如今被如此羞辱,自尊心让她再也待不下去了。

“好……朕走。”

姜清瑶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恢复了些许帝王的仪态,只是声音依然颤抖:“这汤……你趁热喝,明日……一定要活着回来。”

说完,她转身快步走出了大帐。

风帘掀起又落下。

那抹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风雪夜色之中。

帐内又恢复了死寂。

苏辞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听着外面马车离去的声音,目光落在那碗渐渐不再冒热气的莲子羹上。

那确实是他以前最爱喝的。

小时候,每次他练功受了伤,或者被父亲责罚,她都会偷偷熬一碗送来。

那时候的汤很甜,能暖到心里。

可现在……

苏辞伸出手,端起那碗汤。

他放在鼻尖闻了闻。

“还是原来的味道。”苏辞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随即变得冰冷,“可惜,喝的人,已经不敢信了。”

谁知道这碗汤里,有没有加别的“佐料”?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苏辞端着碗,走到大帐门口,掀开帘子。

门口的避风处,趴着一只瘦骨嶙峋的大黄狗。

那是营里的流浪狗,刚才老黄头喂了它半块饼,这会儿正赖着不走。

“大黄,起来。”

苏辞踢了踢那只狗。

大黄狗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摇了摇尾巴。

“赏你了。”

苏辞手腕一倾。

“哗啦。”

那碗女帝亲手熬制,价值连城的冰糖莲子羹,就这样倒进了一旁的破瓦罐里。

大黄狗闻到香味,立刻兴奋地扑上去,大口大口地舔舐起来,吃得津津有味。

苏辞把空碗扔在雪地上,看着那只狗,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慢点喝,别烫着。”

“放心,这次没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