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5
我从骆家老宅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系了中介。
“钟小姐,江语山居那套别墅现在可是有价无市,您真舍得卖?”中介的语气里满是惊讶。
那套别墅,是我和骆迟深婚后住得最久的地方。
挑高的落地窗正对着江景,每个房间的布置都曾是我亲力亲为。
我要它不是放不下,只是单纯觉得恶心。
一想到骆迟深可能会带着白潇潇,或是别的什么人,睡在我挑的床上,用我选的餐具,我就阵阵反胃。
与其让别人鸠占鹊巢,不如亲手把它推平。
这些年骆迟深在物质上对我从不吝啬,那些珠宝、包、车,我统统折现,卡里的数字足够我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清净日子没过两天。
骆迟深那群“兄弟”的电话就轮番轰炸了过来。
说辞大同小异,无非是劝我“别冲动”“夫妻哪有隔夜仇”“冷静了,就快回去吧”。
我听得腻烦,直接拉黑了所有号码。
张太他们也组了团,来我这儿喝下午茶。
一屋子珠光宝气的富太太,见我来了,都堆起热络的笑。
说来说去,也不过那些。
我给她们续上茶,笑了笑。
“王姐,我记得今年秋拍,王董为了博那个新晋小网红一笑,掷千金点天灯,抢了你早就看上的那套祖母绿首饰吧?”
姓王的太太脸色一僵。
我又将目光转向她身侧的李太:“李太,听说你先生前阵子把外面那个的儿子接进门了?说是天资聪颖,要亲自带着,当继承人培养呢?”
一桌子的人,脸色瞬间变得五颜六色,精彩纷呈。
说到底,不过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谁的日子揭开来看,不都是爬满了虱子。
我将她们带来的那些补品、礼物一一推回去。
“各位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站起身,理了理衣角,“以后,就别再联系了。”
斩断这些腐烂的社交,就像给一棵病树剪掉枯枝,虽有些麻烦,却能让根茎重新呼吸。
原以为挣脱了牢笼,我该松一口气。
夜里却总是睡不安稳。
无尽的梦里全是骆迟深。
是十八岁的骆迟深,在江大的梧桐道上,骑着单车追着我,阳光落在他张扬的发梢上。
是二十岁的骆迟深,在我生日那天,抱着九百九十九朵白玫瑰,在楼下冲我傻笑。
是二十二岁的骆迟深,在牧师的见证下,坚定地向我承诺一生一世。
也是婚后的骆迟深,搂着不同的女人,眉眼含笑,对她们说着那些我曾经最爱听的情话。
画面交错,好的坏的,全都涌了上来。
骆迟深像刻进骨头里的烙印,时常在午夜梦回时隐隐作痛。
我毫无征兆地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哪儿。
五年婚姻,像一场漫长的高烧,烧尽了我所有的热情和天真。
如今病灶虽已切除,身体却留下了无法忽视的亏空。
我蜷在沙发上,忽然觉得这偌大的江城,竟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手机震了一下,是一条旅行广告。
我看着那条信息,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骆迟深曾在我耳边描绘过的蓝图。
他说,等他空了,就带我去冰岛看极光,去非洲草原追逐动物迁徙,去世界尽头的小岛看最蓝的海。
那些关于环游世界的约定,早就被束之高阁,落满了灰。
我忽然惊觉。
为什么非要他带我去呢?
难道我自己一个人,就不能去了吗?
6
骆迟深的发小啧啧称奇道:“我说深哥,你这到底演的哪一出?我看嫂子这次是铁了心要和你断了。”
骆迟深漫不经心地抬眼:“随她闹,气消了就好了。”
发小摇了摇头:“这次怕是不一样。她连江语山居那套宅子都挂出去了,听说问价的人都快踏破中介门槛了。”
骆迟深坐直身体。
钟妮有多喜欢那宅子他是知道的。
他一把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带我去江语山居。”
石膏腿碰到地面,钻心的疼让他额角冒出一层冷汗。
白潇潇吓得花容失色,连忙扶住他:“迟深!医生说了你不能乱动!这样会影响恢复的!”
骆迟深却坚持要坐上轮椅。
白潇潇心里翻涌起巨大的不甘和愤恨。
她不明白,明明离婚协议都签了,明明他摔断腿都是为了自己,为什么一听到钟妮的消息,他就跟失了控一样。
白潇潇拦不住他,眼看着骆迟深就要上车,一咬牙,心一横拉住车门:“迟深,我怀孕了,你别去,陪陪我好不好?”
她本想等孩子月份再大些,拿这个孩子当自己最大的筹码。
可现在,她顾不得了。
空气死寂。
骆迟深动作停住,眼神平静地看向她,薄唇里吐出两个字:
“打掉。”
他在外面玩,可以陪她们演深情戏码,但他从没想过,要让她们任何谁,生下他的孩子。
骆太太只会是钟妮。
这念头根深蒂固,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有多顽固。
“为什么!”白潇潇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你和钟妮都离婚了!你不是喜欢我吗?为了我你连命都不要了!”
骆迟深忽然觉得,自己过去真是太纵容她了。
纵容到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自己有资格和钟妮相提并论。
他从车窗里丢出张卡,落在白潇潇脚边。
“把孩子打了,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车窗关上前,他莫名其妙来了一句:“没离婚,只是签了离婚协议书。”
骆迟深靠在后座,烦躁地扯了扯领带。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他的目光没有焦点。
他忽然想起,如果当初他和钟妮的那个孩子顺利出生,现在,也该上幼儿园了吧。
那天他陪钟妮去做产检。
拐过街角,一辆失控的大货车却直直撞了过来。
尽管他已经拼尽全力避开,孩子还是没了。
也因此,医生诊断说钟妮以后都很难再怀孕了。
后来查明,那是对家商业报复,因为他抢了对方的项目。
他们本来是想冲着他来的。
伤害却落在了钟妮身上。
......
别墅已经有了好几位意向买家,价格抬得很高。
骆迟深直接让助理联系了中介。
“出两倍的价钱,现在就签约。”
重新回到江语山居,骆迟深竟有种近乡情怯的荒谬感。
推开门,里面却空空如也。
玄关处那张他们一起挑的换鞋凳,没了。
客厅里那套她最喜欢的米白色沙发,没了。
餐厅里那张他总嫌太大,她却说可以聚餐很热闹的实木长桌,也没了。
所有他们共同生活过的痕迹,被抹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未存在过。
中介跟在他身后,看着这空得能听见回声的屋子,也有些咂舌。
“这......之前房东交代过,说屋里都是些不重要的东西,让我们直接找人清空处理了。”
不重要的东西。
骆迟深的心猛地抽了一下,空落落的疼。
只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他生命里飞速流失,彻底失控。
7
我的旅行没有目的地,买到哪张机票就去哪。
从清迈的夜市,到巴厘岛的海滩。。
当双脚踏上陌生的土地,眼前是全然不同的风景,耳边是听不懂的语言,过去那些沉重的人和事,真的会变得很轻,很远。
正如此刻,我坐在毛里求斯的一艘观鲸船上。
蔚蓝的海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海风带着咸湿的暖意扑面而来,吹得我整个人都懒洋洋的。
不远处,一头巨大的座头鲸跃出水面,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又重重砸回海里,激起漫天水花。
船上一片欢呼。
我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举起手机拍下这壮观的一幕。
天地浩瀚,而我的那些爱恨,渺小得不值一提。
观鲸结束,船靠岸。
我浑身湿透,索性脱了鞋,赤着脚踩在温热的沙滩上,慢悠悠地往酒店走。
一条干燥柔软的浴巾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面前。
抬头看去,骆迟深就在我面前。
他比离开时瘦了些,一条腿打着石膏坐在轮椅上。
我看着他,脑子里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想起他了。
他能找到我,我一点也不意外。
骆家太子爷想在地球上找个人,比我在菜市场里挑颗白菜还容易。
只是没想到,他会坐着轮椅,不远万里亲自过来。
骆迟深伸手,似乎想帮我理一理被海风吹乱的头发,被我偏头躲开。
他的手僵在半空,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离婚冷静期快到了。”
“跟我回去,把申请取消了吧。”
我忽然觉得好笑。
事到如今,他竟然还以为我在闹脾气。
“骆迟深,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深情?”
他握着轮椅的手收紧。
“白潇潇我打发了,孩子是意外。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
“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难道就因为这点小事,说不要就不要了?”
我点点头:“不要了。”
骆迟深喉咙发紧:“钟妮,别任性。”
沙滩上人来人往,异国的情侣们笑着闹着从我们身边跑过。
阳光依旧温暖,海风依旧和煦。
可我和他之间,却像是隔了一整个寒冬。
“骆迟深,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太久了。”
“你以为我爱你,离不开你,所以不管你做什么,我最后都会原谅你。”
“可是骆迟深,这几年我好累。我真的不爱你了,也不需要你了。所以,我也不会原谅你。”
这句话的杀伤力,远比之前任何一句指责都要大。
骆迟深浑身僵住,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他大概设想过一万种我们重逢的场景,或许我哭着控诉他的背叛,或许我故作坚强地嘴硬,或许我欲擒故纵地提条件。
但他唯独没有想过,我会如此平静地,告诉他,我不爱他了。
就好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自然而然。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不可能。”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钟妮,你别说气话。”
“你爱我,你只是在气我,我知道的!”
我笑了笑:“随你怎么想。”
我不想再跟他纠缠于过去的是非对错,那太消耗了。
我只想往前走。
于是,我真的转身就跑。
高跟鞋早就扔了,赤着脚在沙滩上跑,一点都不费力。
骆迟深急切地站起身想追我,却摔在地上,沙粒飞扬,狼狈不堪。
他在我身后气急败坏地吼着,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惊慌。
“钟妮!你给我站住!”
我头也没回,直接冲向了不远处停靠着的一艘快艇。
那是我早就预定好的,要去附近的一个小岛浮潜。
快艇发动,划开水面向着大海深处驶去。
我站在船尾,回头望去。
骆迟深还在拼命地向我靠近。
船长递给我一瓶冰镇的啤酒:“那是你的男朋友吗?他看上去很难过。”
我接过啤酒,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浇熄了心底最后一点烦躁。
我摇了摇头:“不是,是前夫。”
8
前夫哥是个很执着的人。
我换了三个国家,他都契而不舍地坐着轮椅跟在我后面。
从毛里求斯到瑞士,再到西班牙。
我喂鸽子,他就在不远处看着。
我滑雪,他就裹着毯子在山脚的咖啡馆里等我。
我去看弗拉明戈舞,他就订我邻座的票。
几次三番下来,我连一丝恼怒都生不出了,只觉得滑稽。
在巴厘岛的库塔海滩学冲浪的时候,几个来毕业旅行的男大学生主动来教我。
他们年轻,英俊,浑身都是晒成蜜色的紧实肌肉,笑起来一口大白牙,晃得人眼晕。
“嘿,钟!身体再压低一点,对,就是这样!你太有天赋了!”
一个叫杰克的金发男生扶着我的冲浪板,耐心地指导着。
一个浪打过来,我没站稳,尖叫着摔进了水里,呛了好几口又咸又涩的海水。
杰克和他的朋友们大笑着把我从水里捞起来,几个人闹作一团,水花四溅。
我们从下午玩到傍晚,坐在沙滩上喝冰啤酒,看日落。
杰克把他的外套披在我身上,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晚上我们有个沙滩派对,你要来吗?会很热闹。”
我刚想点头,一个冷得掉冰渣的声音就从旁边插了进来。
“她不去。”
我们齐齐转头。
骆迟深坐着轮椅,停在我们几步开外的地方。
杰克困惑道:“钟,这位是?”
骆迟深操控着轮椅上前:“我是她丈夫。”
周围的空气瞬间尴尬起来。
我大方地介绍道:“哦,别误会,他不是我丈夫。是我死缠烂打的前夫。”
人群中发出窸窸窣窣的笑声。
杰克也是个直肠子,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骆迟深,看到他坐着的轮椅,眼神里的鄙夷毫不掩饰。
“大叔,你都这个样子了,还是回家好好歇着吧。别打扰我们了。”
“钟明显不想跟你在一起,你这样纠缠不休,真的很没品。”
骆迟深那张向来玩世不恭的脸,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
我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他盯着我,像是要从我脸上看出一点点在乎。
可惜,我只是举起酒杯,冲他遥遥一敬,然后转头对杰克他们说:
“别管他,我们继续。”
......
白潇潇怀孕的消息,终究还是传到了骆母面前。
一天几十个电话催骆迟深回家。
骆迟深表明他不会认这个孩子的。
直到骆母哭喊道:“那你就给我收尸吧!”
骆迟深回国前约我喝了杯咖啡。
“我以为我们会走一辈子的。”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宁静,“从江大,到结婚,我从来没想过,我们会有分开的一天。”
我撕开一颗方糖,将它丢进自己的拿铁里,看着那块小小的白色方块,慢慢被深色的液体吞噬,融化。
太苦了。
一想到要像从前那样,与他纠缠一生,耗尽所有力气,最后变成一个连自己都嫌弃的怨妇,我就觉得这日子苦得没有尽头。
“没什么事的话,我走了。”我站起身。
“钟妮!”
骆迟深拉住我,那双总是含着风流笑意的桃花眼里,此刻竟是一片慌乱。
“我后悔了,如果......”
“骆迟深。”
我打断他。
“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你。我恨你毁了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恨你毁了我对爱情的所有美好想象。是你让我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讨厌的疯子。”
“我以后不想再看到你。所以,到此为止吧。”
手腕上的力道,倏然一松。
我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头。
我的旅途继续,从南半球到北半球,从赤道到极圈。
当我行驶在非洲广袤的草原时,手机响起。
我喂了几声,那头却无人回话。
打开朋友圈,白潇潇发了一张婴儿照片。
配文“母子平安”。
车窗外,是夕阳如血,染红了天际。
成群的角马在远处奔腾,烟尘滚滚,充满了野性而磅礴的生命力。
我忽然想起十八岁那年,在江大的图书馆里,我曾在一本书上看到一句话。
“世界辽阔,生命鲜活,不应为一棵枯树,放弃整片森林。”
9
骆迟深终究是拗不过骆母一哭二闹三上吊,留下了白潇潇的孩子。
但任凭骆母把天说破,也绝不和白潇潇领证。
骆家有了继承人,骆母的目的达到,便也不再逼他。
白潇潇就这样成了骆家一个透明又尴尬的存在。
她守着那个冠着骆姓的孩子,却永远得不到骆太太的名分,一天比一天憔悴,眼里的光也跟着一寸寸熄灭。
孩子出生的那天,医院里一片喜气洋洋。
骆迟深隔着玻璃窗,看着保温箱里那个皱巴巴的小东西,没有任何感觉。
他鬼使神差地给钟妮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呼呼的风声。
然后,是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被风吹散的沙哑。
“喂?”
“喂?哪位?”
骆迟深喉结滚动,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他只是贪婪地听着那头的声响,听着她的呼吸,想象着她此刻身在何方。
直到那边不耐烦地挂断,忙音响起。
他才缓缓放下手机,屏幕上还亮着那个他刻在骨子里的名字。
钟妮。
他知道,从今以后,她与他就如两条平行线,再不会相交。
骆迟深彻底搬回了江语山居那栋别墅。
他凭着记忆和几张旧照片,一点一点地,将那里恢复成了原本的模样。
甚至连摆在窗台上的那几盆多肉,他都找人买回了长得一模一样的品种,按照原来的顺序一一放好。
整个房子里,挂满了钟妮的照片。
她在冰岛的蓝湖里舒展身体,在京都的石板路上穿着和服,在肯尼亚的草原上和长颈鹿合影,在威尼斯的贡多拉上开怀大笑......
骆迟深一张一张地看过去。
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离开了他,没有了他的钟妮,是这样阳光,这样明媚。
又是一年冬天。
除了除夕夜,骆迟深再没回过老宅。
窗外,那棵枯败的西府海棠还在那儿。
他想起了第一次带钟妮来老宅。
这棵海棠开得正好,满树繁花,如云似霞。
年少的他指着那棵树,意气风发地对她许诺:“钟妮,我保证,这棵树会年年为你开花,就像我,会年年岁岁,都爱你一个人。”
誓言犹在耳边。
树却早就死了。
那棵枯死的西府海棠,再也不会为他开花了。
真的,假的,都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