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更新时间:2025-12-27 15:31:15

1994年8月20日,夜,京州火车站。

绿皮火车的汽笛声撕裂了夜空,站台上人潮涌动。空气中弥漫着廉价香烟、汗水和燃煤的味道。祁同伟孤身一人站在站台边缘,身后是即将开往北江省哈城市的K316次列车。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左臂吊着绷带,提着一个简单的帆布包。虽然身形消瘦,但他站得笔直,像一颗钉在站台上的松树。

刚才在候车室,他拒绝了省厅那帮人假惺惺的送行。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那些官场上的客套比毒贩的子弹还让他恶心。

“祁大哥!祁大哥!”

远处传来急促的呼喊声。祁同伟回头,只见检票口那边,三个年轻的身影正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跑在最前面的是,他手里提着一大网兜热腾腾的包子,满头大汗,眼镜都快跑掉了。陈海紧跟在后面的是,穿着白衬衫牛仔裤,一脸的急切。侯亮平最后面跟着一个女生,穿着素净的连衣裙,气质清冷高贵,正是。钟小艾他们三个都是汉东大学政法系的学生,比祁同伟低两届,是他在学校里关系最好的师弟师妹。

“祁大哥!你……你也不说一声就走!”

陈海冲到面前,把手里的包子塞进祁同伟怀里,眼圈通红,“这是我刚去买的,你爱吃的猪肉大葱馅,还是热的。路上吃。”

看着陈海那张真诚的脸,祁同伟心中一暖。上一世,陈海是他最好的兄弟,最后却因为查案被他找人撞成成了植物人。这一世,祁同伟发誓要护他周全。

“谢了,海子。”祁同伟用没受伤的手拍了拍陈海的肩膀,“别搞得像生离死别似的。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学长,”侯亮平走上前,神色复杂地看着祁同伟身上的伤,“你的事我们都听说了。你是咱们汉大政法系的骄傲,是一级英模!可……可你为什么非要去北江啊?那里太乱了,太危险了。”

此时的侯亮平,还是个满腔热血的理想主义者。他对这位传奇学长充满了敬佩,但也对他的选择感到深深的困惑和担忧。

祁同伟看着年轻的侯亮平,笑了笑:“亮平,好男儿志在四方。汉东太安逸了,容易磨灭人的斗志。北江虽然苦,但是个能干事的地方。”

“可是梁老师那边……”侯亮平欲言又止,有些愤愤不平,“这也太欺负人了!学长你立了这么大的功,凭什么要被逼走?”

“亮平,别说了。”一直没说话的钟小艾突然开口了。她走上前一步,目光清澈而深邃,静静地注视着祁同伟。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这位传说中的“汉大英雄”。并没有传闻中的颓废和怨气,反而有一种历经生死后的从容和坚毅。

“祁学长,”钟小艾的声音很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梁家做得确实过分。但我觉得,你做得对。”

侯亮平和陈海都愣了一下。钟小艾看着祁同伟,眼中闪过一丝欣赏的光芒:“与其在这里被人按着头喝水,不如换一片天地。北江虽然远,但天高海阔。我相信,凭学长的本事,在哪里都能闯出一片天。”

祁同伟有些意外地看了钟小艾一眼。上一世,他和钟小艾交集不多,只觉得她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没想到,这一世初见,最懂他心思的,竟然是这个平时话不多的小师妹。

“借你吉言,钟师妹。”祁同伟微微颔首,目光坦荡,“如果在汉东待得闷了,欢迎来北江看雪。”钟小艾嘴角微微上扬,伸出手:“一定。祁学长,一路保重。”

两只手握在一起。祁同伟的手粗糙有力,钟小艾的手细腻温软。一触即分。但在那一瞬间,两人都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默契。那是同样有着傲骨的人,在风陵渡口的惺惺相惜。“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焦急的呼喊声。人群被挤开,一个气喘吁吁的身影冲了过来。是陈阳。她跑得太急,鞋跟都差点跑断了。看到祁同伟的那一刻,她猛地停住了脚步,捂着胸口剧烈地喘息着,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姐……”陈海愣住了,“爸不是不让你来吗?”

陈阳没有理会弟弟,她一步步走到祁同伟面前。祁同伟看着她。那天在医院的决绝,是为了让她死心。此刻再见,看着她憔悴的面容,他心中依然有痛,但更多的是释然。

“你来了。”祁同伟的声音很轻。

“你要走了……我不来,怕这辈子都见不到了。”陈阳擦了一把眼泪,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递给祁同伟。

“这是什么?”祁同伟没接。“不是给你的。”陈阳把文件袋抱在怀里,苦涩地笑了笑,“这是我的调令。”

“调令?”祁同伟一愣。“我也要走了。”陈阳看着远方的夜空,眼中闪烁着泪光,“我申请了调去北京的某部委工作。手续已经在办了,下周就走。”

“去北京?”一旁的陈海和侯亮平都惊呆了。

“为什么?”祁同伟问道。“因为这里……让人透不过气。”

陈阳看着祁同伟,眼神中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坚定,“同伟,你说得对。我是温室里的花朵,我在汉东,永远只能活在父辈的阴影里,活在梁家的压力下。你敢去北江拼命,我为什么不敢去北京闯一闯?”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吐尽胸中的郁气:“我和爸大吵了一架。我说,祁同伟是为了尊严走的,我也是。既然我们注定不能在一起,那我就去一个没有你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也想看看,离开汉东,我陈阳到底能干什么。”

祁同伟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女孩,突然觉得她变了。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软弱姑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终于学会了独立和成长的女人。虽然这成长的代价,是他们破碎的爱情。

“好。”祁同伟重重地点头,脸上露出了重逢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北京好。那里是首都,天高地阔,适合你。”

“那就……再见吧。”陈阳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脸,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祁同伟,你一定要活着。要活出个人样来,给那些看不起你的人看看!”

“你也是。保重。”

两人对视,相顾无言。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作了这一场车站的离别。曾经的海誓山盟,在现实的洪流面前,终究是散了。但他们都在这场破碎中,找到了新的方向。

“呜——”

火车拉响了长长的汽笛声,列车员开始催促上车。

“旅客朋友们请注意,开往哈城市的KXX次列车就要开车了……”

“我该走了。”祁同伟提起帆布包,把陈海买的包子夹在腋下。

“祁大哥!”陈海冲上来,一把抱住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到了那边来信!有困难一定要说!咱们是一辈子的兄弟!”

“放心吧。”祁同伟拍了拍陈海的后背,“海子,你性子直,以后在反贪局工作,要多长个心眼。照顾好老师和师母。”

他又看向侯亮平。

侯亮平神色肃穆,甚至带着一丝崇敬,伸出手:“学长,一路顺风!虽然我不懂你的选择,但我敬你是条汉子!你是我们汉大的骄傲!”

祁同伟和他握了握手,意味深长地说:“亮平,保持你的热血,但也别忘了脚踏实地。汉东的水深,别淹着。”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钟小艾身上。

钟小艾一直静静地站在旁边。

“钟师妹,再见。”祁同伟微微一笑。

钟小艾看着他,眼神清亮:“祁学长,北江风雪大,多保重。我相信,等你回来的那天,一定能惊艳所有人。”

“借你吉言。”

祁同伟转身,大步流星地登上了列车。

车轮缓缓启动。

“哐当——哐当——”

祁同伟站在车厢连接处,隔着满是灰尘的玻璃窗,向站台上的人挥手。

昏黄的灯光下,陈海还在跟着火车跑,挥舞着手臂。

侯亮平立正,敬了一个不太标准的礼。

陈阳捂着嘴,蹲在地上痛哭失声。

而钟小艾,依然站在原地,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目光穿透玻璃,死死地盯着祁同伟那双在黑暗中依然发亮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看到了同类般的欣赏。

火车加速,冲进了茫茫夜色。

汉东的灯火逐渐远去,最终消失不见。

祁同伟转过身,走进拥挤嘈杂的车厢。他找了个空位坐下,把那袋热腾腾的包子放在小桌板上。包子有点凉了,但他咬了一口,猪肉大葱的香味溢满口腔。

“真香啊。”

祁同伟嚼着包子,眼眶微微有些湿润。但他没有让眼泪流下来。他咽下最后一口包子,目光投向窗外无尽的黑暗。

“再见了,汉东。”

“再见了,我的初恋,我的青春。”

从这一刻起,那个患得患失的祁同伟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为了正义、为了尊严,敢于向命运亮剑的孤胆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