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是用死人的骨头铺的。
李子荣拄着树枝,一瘸一拐地走在山道上时,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不是比喻——他真的踩到了骨头。一根小腿骨,被雨水冲刷得发白,孤零零地躺在路中央,一端还连着腐烂的皮肉,引来几只绿头苍蝇“嗡嗡”地盘旋。
他绕过去,继续走。断腿处的伤口已经化脓,每走一步都像有刀子在剜肉。但他不能停,停下来就可能再也站不起来。
老赵头三天前死了。死在一个雨夜,高烧,说胡话,嘴里喊着“桂花香……桂花香……”然后突然坐起来,眼睛瞪得老大,说:“我看见我老婆了,她来接我了。”说完就倒下去,再没起来。
李子荣埋了他,用刺刀挖了个浅坑,连块木板都没有,只有一抔黄土。坟前插了根树枝,算是记号。其实记了也没用,明年春天,野草就会长满坟头,谁也找不着了。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
一个人,一条腿,一根树枝,走在没有尽头的归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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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见到的是树。
不是活的树,是死的——被拦腰砍断的树,树桩一人多高,断口整齐,是用斧子或者锯子砍的。不是一棵,是一大片,绵延半里地。原本茂密的山林,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桩,像大地长出的脓疮,在烈日下曝晒,渗出黄色的汁液,像脓。
李子荣停下脚步,看着这片树桩林。树是被砍去做路障的——战争需要木材,筑工事,架桥梁,修掩体。一棵树长了几十年,几斧子就倒了。倒下的树干被拖走,留下这些沉默的树桩,像被砍了头的尸体,还保持着站立的姿态。
他走近一个树桩。断口处年轮清晰,一圈一圈,从中心向外扩散,像时间的年轮。最外圈的颜色还很新鲜,是去年春天长出来的,嫩黄色,像婴儿的皮肤。但现在,它死了。
他伸手摸了摸断口。木头很粗糙,木刺扎进手指,不疼,只是麻。汁液黏在手上,黄黄的,黏黏的,像凝固的血。
人的血是热的,树的血是凉的。
但都是血。
他继续往前走。穿过树桩林时,风从光秃秃的地面刮过,扬起尘土,扑在脸上,像谁在撒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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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见到的是狗。
不是家狗,是野狗。瘦骨嶙峋,皮毛脏得打结,肋骨一根根凸出来,像搓衣板。一共三只,围着一堆东西啃食。
李子荣走近了才看清,那是具尸体。
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衣服被撕碎,露出白森森的骨头。野狗在啃骨头,咬得“咔嚓咔嚓”响,像在嚼脆骨。一只狗叼着一根臂骨,甩着头撕扯,想把上面最后一点肉丝扯下来。
它们看见李子荣,停了一下,抬起头,眼睛里闪着绿光,不是凶光,是饥饿的光。它们太饿了,饿得顾不上怕人。
李子荣站着,看着。尸体穿的是国军军装——灰布,破得不成样子。脸已经烂没了,只剩个骷髅头,眼窝空洞洞的,望着天空。
这个兵死在撤退路上,没人埋,被野狗啃。也许再过几天,连骨头都会被嚼碎,咽下去,变成狗屎,拉在地上,被太阳晒干,被风吹散。
彻底消失,像从来没存在过。
一只狗朝他龇牙,发出低沉的呜咽。是在警告他别抢食。
李子荣没动。他不是来抢食的。他只是路过,像路过一棵树,一块石头,一具尸体。
他绕过那堆尸骨,继续走。野狗看他走远,又低下头,“咔嚓咔嚓”地啃起来。
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传得很远,像在敲某种诡异的木鱼,为死者超度——如果野狗的啃噬也算超度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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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见到的是庙。
庙在半山腰,红墙已经褪色,露出里面灰白的土坯。屋顶的瓦碎了大半,长满荒草。门只剩半边,斜挂着,风吹过时“吱呀呀”响,像垂死的人在呻吟。
李子荣本想绕过去,但听见里面有声音。
是孩子的哭声。
不止一个,是好几个,此起彼伏,像一群找不到窝的雏鸟。他犹豫了一下,拄着树枝走过去。
推开破门,里面的景象让他愣住了。
大殿里挤满了孩子。
大的不过十岁,小的还在襁褓中。有的坐着,有的躺着,有的在哭,有的呆呆地望着屋顶。大约有二三十个,像一群被遗弃的羊羔,挤在这座破庙里,等着饿死,或者被野狗叼走。
一个老尼姑在煮粥。用的是破瓦罐,架在三块石头上,下面烧着枯枝。粥很稀,能照见人影,米粒少得能数清。她用一个木勺搅着,动作很慢,像在搅动整个世界的苦难。
看见李子荣进来,孩子们都抬起头。那些眼睛很干净,干净得像山泉,但里面没有光,只有恐惧,和饥饿。
“施主……”老尼姑开口,声音嘶哑,“有吃的吗?”
李子荣摸了摸怀里。还有半块饼,是前天从一个废弃的村子里找到的,硬得像石头,他一直舍不得吃。他掏出来,掰成两半,一半递过去。
老尼姑接过,没吃,而是掰成更小的块,分给最近的两个孩子。孩子接过,狼吞虎咽,噎得直伸脖子。
“谢谢施主。”老尼姑双手合十,“这些孩子……都是孤儿。爹娘死了,家没了,没处去,我就把他们收在这儿。”
“哪儿来的?”李子荣问。
“四面八方。”老尼姑说,“有逃难走散的,有村里被炸剩下的,还有……”她顿了顿,“还有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她指着一个角落里的小女孩。女孩大约五六岁,抱着个破布娃娃,不哭不闹,只是呆呆地看着地面。她的左脸有一大块烧伤的疤痕,皮肤皱巴巴地缩在一起,像融化的蜡。
“她娘把她藏在灶膛里,房子被炸了,娘死了,她活下来了。”老尼姑说,“找到她时,她还在灶膛里,抱着娘的腿,怎么也不肯松手。”
李子荣看着那个女孩。女孩忽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空,空得像一口枯井,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悲伤,没有恐惧,连饥饿都没有。只有空。
他想起小桃红。如果小桃红还活着,如果她也失去了一切,会不会也变成这样?空空的,像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施主从哪里来?”老尼姑问。
“前线。”
“要到哪里去?”
“回家。”
“家还在吗?”
李子荣答不上来。家还在吗?父亲还在吗?小桃红还在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要回去,哪怕回去看到的是一片废墟,一堆焦土,也要回去。
因为不回去,就连个念想都没有了。
老尼姑不再问。她舀了碗粥,递给一个哭得厉害的孩子。孩子接过,小口小口地喝,喝得很珍惜,像在喝琼浆玉液。
李子荣在庙里坐了一会儿。孩子们渐渐安静下来,有的睡着了,蜷缩成一团,像受惊的小兽。阳光从破屋顶漏下来,照在孩子们脸上,那些脸很脏,但轮廓柔和,像未绽放的花苞。
只是这些花苞,可能永远等不到绽放的那天了。
他站起来,拄着树枝往外走。走到门口时,老尼姑叫住他。
“施主。”
他回头。
老尼姑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递给他:“这个,带着。”
布包里是几粒米,用红布包着,系口的绳子打了个平安结。
“庙里没什么能给的,就这几粒米,是供过菩萨的。”老尼姑说,“带着,保平安。”
李子荣接过。米很少,轻得像没有重量。但他觉得沉,沉得手心发烫。
“谢谢师太。”
“不用谢。”老尼姑看着他,眼神悲悯,“施主眼里有东西,得洗洗。”
“什么东西?”
“血光。”老尼姑轻声说,“得寻水源洗目,不然……跟着你一辈子。”
血光。又是这个词。老赵头说过,现在老尼姑也说。
他点点头,转身走出破庙。
身后,孩子们的哭声又响起来了,像背景音乐,送他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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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走了两天。
断腿处的伤口恶化,化脓,发臭。他不得不经常停下来,用溪水清洗,然后撒上最后一点草药——是从老尼姑那里讨的,说是能消炎。但效果有限,脓还是流,蛆还是生。
他学会了和蛆虫共存。它们啃他的烂肉,他走他的路。各取所需,互不干扰。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些蛆虫是他的伙伴,陪着他走这段没有尽头的路。
第三天傍晚,他找到一座破庙。
比之前那座更破,墙塌了一半,佛像倒在地上,摔碎了头,身子还保持着盘坐的姿势,像是在沉思:为什么我会碎?为什么人间会变成这样?
他在佛像旁坐下,掏出最后一点干粮——是几块树皮,用火烤过,勉强能吃。他嚼着树皮,听着风声,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山去。
天完全黑透时,有人来了。
不是兵,不是难民,是个僧人。
穿着破旧的袈裟,赤着脚,手里拄着根竹杖。年纪看不出来,脸上全是皱纹,像干裂的河床,但眼睛很亮,亮得像夜空里的星。
僧人看见他,愣了一下,然后双手合十:“施主。”
李子荣点头。
僧人在他对面坐下,从怀里掏出个葫芦,递给他:“喝水。”
葫芦里是清水,很甜,甜得让李子荣想哭。他已经很久没喝到这么干净的水了。
“多谢大师。”
“不用谢。”僧人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说,“施主眼中有血光。”
又是这句话。
“师太也这么说。”李子荣说。
“她说的对。”僧人点头,“血光入目,若不洗去,会跟着你进轮回,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洗不掉。”
“怎么洗?”
“寻水源。”僧人说,“不是普通的水,是活水。泉水,溪水,河水,都行。但要净水,要清澈见底的那种。用手捧起,浇在眼睛上,七次。每次都要念:洗我目,净我心,去我业,还我明。”
“有用吗?”
“心诚则灵。”僧人说,“但施主,洗目容易,洗心难。眼睛里的血光能洗掉,心里的血光……得用一辈子去洗。”
李子荣沉默。他看着僧人,僧人也看着他。两人的目光在黑暗里交汇,像两条河,一条浑浊,一条清澈,在此刻相遇,然后又要分开,各奔东西。
“大师从哪里来?”李子荣问。
“从来处来。”
“要到哪里去?”
“到去处去。”
等于没答。但李子荣听懂了。僧人是在流浪,像他一样,只是僧人在寻找佛法,他在寻找归途。本质上,都是在寻找一个能安放灵魂的地方。
“这世道,”僧人忽然说,“像一锅煮沸的油。众生在油里煎熬,有的熬成渣,有的熬成灰。施主能活到现在,是福报,也是业障。”
“业障?”
“杀人的人,有杀业。”僧人看着他,“施主身上,杀业很重。”
李子荣低下头。他想起那些死在他刺刀下的人,想起那个怀表里的女子,想起连长自杀前的眼睛,想起所有他亲手结束的、或者间接导致的生命。
“能消吗?”他问,声音很轻。
“能。”僧人说,“但很难。得像蚂蚁搬山,一滴水一滴水地洗,一世一世地还。”
一世一世。太久了。久到让人绝望。
僧人似乎看出他的想法,笑了,笑容很淡,像水面的涟漪,很快就散了:“施主还年轻,来得及。从今天起,戒杀,行善,忏悔。也许这辈子还不完,但至少……少造新业。”
戒杀。在这乱世,可能吗?你不杀人,人就杀你。行善。自己都活不下去,拿什么行善?忏悔。忏悔能让死人复活吗?能让战争停止吗?
但他没说出口。只是点头。
僧人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给他。是个木雕的小佛像,只有拇指大小,雕工粗糙,但眉眼慈悲。
“带着。”僧人说,“见佛如见心。心里有佛,手上就少沾血。”
李子荣接过。佛像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但握在手里,却觉得沉,沉得像一座山。
“多谢大师。”
僧人摆摆手,站起来:“我该走了。”
“大师去哪里?”
“继续走。”僧人说,“走到走不动为止,或者,走到该停的地方为止。”
他拄着竹杖,赤着脚,走出破庙,走进夜色里。背影很快被黑暗吞噬,像一滴墨滴进水里,化了,没了。
李子荣握着那个小佛像,坐在黑暗里。
月光从破屋顶漏下来,照在倒地的佛像上。佛头碎了,但佛身还在,盘坐着,双手合十,像是在为这个破碎的世界祈祷。
他想起僧人说的“寻水源洗目”。
明天吧。明天找到一条干净的溪流,用手捧水,浇在眼睛上,七次。念:洗我目,净我心,去我业,还我明。
也许没用。
但总要试试。
就像总要回家,哪怕家已经没了。
就像总要活着,哪怕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
因为活着,才有希望洗去血光。
才有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重新看见清澈的世界。
而不是现在这样——看什么都是红的,都是血,都是死亡。
他躺下,把小佛像贴在胸口。
闭上眼睛。
烧焦的味道又来了,混着血腥,混着尸臭,浓得化不开。
但这次,好像淡了一点。
也许是因为那几句关于水源的话。
也许是因为那个小小的、慈悲的佛像。
也许,只是也许。
他睡着了。
梦里,他找到一条清澈的溪流。水很清,能看见底下的鹅卵石,和游来游去的小鱼。他跪在溪边,用手捧起水,浇在眼睛上。
一次,两次,三次……
水很凉,凉得像冰,刺得眼睛发疼。
但浇到第七次时,他睁开眼睛。
看见的世界,不再是红的。
是清的,是明的,是干净的。
像雨后的天空,像初生的婴儿,像所有还没被战争玷污过的东西。
他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流下来。
泪是清的,不是红的。
然后他醒了。
天还没亮。
但他决定,天一亮就去找水源。
去找那条清澈的溪流。
去洗眼睛。
去洗心。
去试着,把这一身的血光,一点点洗掉。
哪怕洗不掉全部。
哪怕只能洗掉一点点。
也比不洗强。
他坐起来,看着手里的佛像。
佛像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在说:去吧,去洗吧,去试着,重新做一个干净的人。
虽然很难。
但总要开始。
于是他等着天亮。
等着第一缕阳光照进破庙。
等着踏上寻找水源的路。
那不仅是洗眼睛的路。
那是回家的路。
是重新做人的路。
是漫长,艰难,但必须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