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是那种铁锈和腐败机油味混着死寂,顺着脊椎往下爬的冷,冻得人牙关发紧。
已垣背靠着冰冷的合金壁,喘得像破风箱,每口气都带着肺里砂纸摩擦的嘶声。他浑身是干涸的血污和能量烧灼的焦痕,左臂的骨头断了,软塌塌地垂着,每一次晃动都钻心的疼。唯一能抓住的,是插在身边地上的一把刀。
这是一把古老的唐刀制式。但任何懂行的人看一眼,都会觉得心里发毛。刀鞘是陈旧的暗色皮革,磨损得厉害,上面缠满了浸染成暗红近黑的、脏污的绷带。绷带本身似乎就是一种奇特的材质,不新不旧,缠绕的方式凌乱而固执,像某种压抑的封印,又像是伤口上最后一块不肯脱落的血痂。绷带边缘,隐约露出刀镡的一角——那是一块毫无光泽的暗色金属,上面蚀刻的花纹已经被污垢和锈迹填平,看不清了。
他脑袋疼得像要裂开,记忆搅成一锅浑水。只记得自己叫已垣。还有一个画面钉在脑子里:爆炸,火光,然后……一个身影挡在他前面。
他对着那片炽白的光,用尽力气嘶喊出一个名字:
“阿芸——!!”
然后就是在这片叫“深渊回廊”的宇宙垃圾场醒来,被一群眼睛冒绿光、浑身铁片乱响的拾荒者,像追一条快死的野狗,追了三天。
“跑啊!杂种!接着跑啊?!”
粗嘎的嘲笑混着金属摩擦音砸过来。四五个影子堵死了路。他们身上焊着破烂装甲,胳膊上嵌着冒电火花的廉价义肢,手里的链锯和动力钳嗡嗡作响。
已垣舔了舔裂开的嘴唇,全是铁锈味。他动了一下,肋骨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
逃不掉了。
绝望像冰手,掐住了脖子。
可绝望底下,另一股东西醒了。暴烈,滚烫,想吃掉一切的饿。从他骨头缝里钻出来。皮肤下,暗金色的纹路像烧红的铁丝一样亮起,空气开始扭曲,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操!是‘烙铁’!”一个拾荒者被那暗金光刺到眼,惊得往后一跳,手里的切割枪差点走火。
旁边一个满脸疤痕的老手也脸色发白,死死盯着已垣身上亮起的暗金纹路,声音发干:“没错……只有那些沾了不干净东西、身体里埋了‘雷’的倒霉鬼,发起疯来才会这样!他妈的,咱们运气真背!”
“闭嘴!都他妈给我上!”头目啐了一口,眼神发狠,但握枪的手也紧了紧,“慌什么!他现在是快死的‘烙铁’,不是炸过的!趁他没彻底爆开,赶紧宰了!沾上是晦气,可要是能抢在他自爆前把值钱零件拆了,够咱们喝三个月!”
另一个年轻些的,眼里贪婪压过了恐惧,舔了舔嘴唇:“头儿说得对!听说黑市就有人专门收这种‘烙铁’的器官和骨头,说是什么……‘高能素材’?能卖大价钱!”
“那还等什么!”头目吼道,枪口猛地抬起,“干掉他!别让他真炸在这儿!”
已垣的瞳孔开始散开,意识被拖进一片暗金色的火海。耳边只剩下疯狂的嚎叫和……饿。
但这一次,在彻底疯掉前,一股冰凉刺骨的东西,在他脑子里炸开了。
世界变了。
他“看”到的不是形状,是无数道流动的、颜色各异的“线”和“波”。
拾荒者身上冒着贪婪躁动的暗红杂波。
他们武器核心跳着不稳定的惨白脉冲。
墙壁里的老管线流着黯淡的蓝色能量。
而他自己,正喷涌出毁灭一切的暗金色狂潮。
这是“波纹之眼”。他不懂,也控制不了,就这么硬生生撕开他的脑子,把世界的“里子”血淋淋地扯给他看。
更诡异的是,他“看”到自己手里那把缠满脏绷带的刀。刀的位置,是一片吞掉所有波纹的、绝对的“黑”。只有绷带上,缠着一缕缕正被它缓慢吃掉的、他自己的暗金细丝。
这刀在吃他的力量?
“管他妈的!宰了他!”头目吼着扣下扳机。链锯轰鸣,能量束嘶叫着射来!
死亡的波纹网,罩了下来。
就在这一刻——
咻!咻!
两道湛蓝色的光,从通道另一头射来,精准,冷酷,提前零点几秒,钉进了两把武器能量传导最脆弱的“节点”。
在已垣的波纹视野里,那两个节点正闪烁着代表“崩溃”的刺眼红光。
嘭!嗡——!
武器炸开,短路声刺耳。
“三个。拼装货,反应慢。武器烂,结构脆。威胁:低。”一个女人的声音,冷,平,没情绪。
拾荒者骇然回头。
已垣也勉强从波纹地狱里挣出一点神智,抬起眼皮。
一个人逆着通道尽头那点惨绿的安全灯光站着。高,瘦,一身哑光深灰的作战服,料子在暗处像水一样流。肘、肩镶着哑黑的甲片。脸上架着副战术目镜,镜片泛着幽蓝的数据光。冰蓝色的短发利落地分在额前。
最扎眼的是她的眼睛——透过镜片,那双冰蓝色的瞳孔,清亮得像冻在冰霜里的星辰,冷,透,映着矿道里的混乱,却一点波澜都没有。
烬没给拾荒者反应的时间。
她脚下一蹬,人已滑了出去,快得像道贴着地面掠过的灰影。第一个拾荒者刚抬起链锯,她已切入其内侧,左手仿生臂格开锯刃,右手的脉冲手枪抵住对方腋下装甲的缝隙,扣动扳机。噗的一声闷响,那人浑身一颤,瘫软下去。
第二个拾荒者的动力钳带着恶风拦腰扫来。烬不退反进,腰肢后折成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钳头擦着她的鼻尖掠过。同时,她单掌撑地,双腿如剪刀般绞住对方支撑腿的关节。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伴着惨叫响起。
在已垣的波纹视野中,她的动作牵动着精准而高效的淡银色能量流,每一次移动、格挡、反击,都像用最省的力,打在最脆弱的节点上。与他体内那股毁灭一切的暗金色狂潮,形成冰冷理性与绝对暴力的极致对比。
第三个拾荒者怒吼着,肩膀上的转轮机炮开始旋转。烬刚起身,炮口已喷出火舌!
但她像是早预判到了,在炮口转动的前一瞬,已侧向鱼跃,脉冲手枪在移动中连续点射!砰砰砰!子弹精准地打在机炮的旋转基座和供弹链上!
机炮转轮启动的嘶吼刚冲出口,脉冲子弹的尖啸已到。
三发点射,一发击中旋转基座炸开电火花,二发打断供弹链扯出金属断裂的尖叫,三发卡死能量传导接口。
机炮的轰鸣戛然而止,转轮锁死,炮口冒着浓稠的黑烟彻底哑火。
拾荒者头目的怒吼僵在脸上,只剩下惊恐。
烬落地,翻滚,起身,动作一气呵成。她已冲到头目面前,在他拔出腰间手枪前,仿生手并指如刀,闪电般刺向他后颈——那里是廉价脊髓电波植入体最脆弱的信号节点!
“呃啊!”头目惨叫一声,强烈的神经干扰脉冲沿着植入体逆冲而上,瞬间席卷了整个运动控制系统。他浑身剧烈抽搐,眼神涣散,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不到十秒,战斗结束。
最后一个拾荒者吓破了胆,连滚爬爬逃进黑暗。通道里只剩下呻吟和已垣拉风箱似的喘。
烬收枪,走到已垣面前,缓缓蹲下身子。
目镜后的目光,扫过他的伤,扫过他皮肤下蠕动的暗金,最后,钉死在那把缠满咒纹绷带的唐刀上。
她沉默了几秒。目镜边缘,数据流瀑布般刷下。
“地狱火深度感染。武器……异常绑定。快死了。”她声音透过微型扬声器,干巴巴的。
她伸出左手,那只线条漂亮的仿生手悬在他颈边,指尖亮起扫描绿光。“镇痛剂。”
冰凉的液体扎进血管。已垣感觉那烧穿脑子的痛和乱窜的波纹,稍微平复了一点。他看着她,看着她冰封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了一下。
烬收手,站直。“能走吗?”
已垣咳出一口带血的沫子,右手死死攥住唐刀的刀柄。刀柄入手,传来一种奇异的触感,不像死物,倒像握住了什么有生命的东西,温润,甚至带着一丝微弱的、仿佛心跳般的搏动,将他混乱的力量稍稍压住。他以刀为杖,咬着后槽牙,把自己从地上硬生生撬了起来。浑身骨头都在惨叫,但他站住了,手里那把刀,绷带下似乎传来一声满足的、低不可闻的叹息。
“能。”声音嘶哑,像砂纸磨铁。
烬看着他摇摇晃晃却硬挺着的身体,还有他手里那把仿佛与黑暗长在一起的刀,沉默的时间,比刚才又长了一点。远处,黑鼠帮巡逻车嚣张的声浪,正在快速逼近。
“因为你和我一样,”她转过身,声音在越来越近的喧嚣里,有些飘,“都是被这世道吐出来的渣子,还没死透。”
“而且,”她最后看了已垣一眼,冰蓝的瞳孔里,映着刀上脏污的绷带和他眼中未熄的暗金余火,“你身上沾着‘希望’的灰,手里攥着‘葬火’的刀。真有意思。”
已垣浑身一震。希望?葬火?
他还想问,引擎的咆哮和叫骂已经砸到了耳膜上。
已垣再没犹豫,握紧手里那柄传来奇异搏动的刀,拖着快散架的身子,踉跄着,却一步没停,追向那片深灰色的、仿佛能切开一切喧嚣的背影。
冰冷的回廊里,沉重的脚步和规律的靴音,一前一后,碾进黑暗。他手中那柄缠着咒纹绷带的唐刀,随着步子,在昏暗里偶尔反出一线妖异内敛的、仿佛来自深渊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