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更新时间:2025-12-26 16:02:48

三日后,晨光熹微。

漱玉轩内的气氛比往日更添几分凝重。两位教引嬷嬷天未亮便已就位,亲自监督苏婉梳妆打扮。今日要穿的是亲王郡主品级的大装,绯色织金云凤纹翟衣,深青纻丝绣五彩雉鸡的霞帔,金坠子,珠翠牡丹花冠,沉重繁复,每一件都代表着天家威严,不容丝毫错漏。

梳头、敷粉、描眉、点唇……每一个步骤都严格按照规制,耗时近一个时辰。苏婉端坐在镜前,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精致人偶,任由摆布。唯有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偶尔掠过一丝冰冷的锐光,显示出这具华美躯壳下隐藏的灵魂。

严嬷嬷最后一次检查她的仪容,目光苛刻地扫过每一处细微的褶皱和珠花的角度,最终勉强点了点头:“郡主切记,宫中不比王府,行差踏错半步,便是万劫不复。皇后娘娘问话,思忖后再答,宁慢勿错。”

“谢嬷嬷提点,婉娘谨记。”苏婉的声音透过厚重的妆饰传出,显得有些沉闷,却异常平稳。

靖王府的朱轮华盖马车早已候在门外,前后皆有宫中派来的仪仗和护卫。车驾缓缓驶出别院,驶向那红墙黄瓦、守卫森严的紫禁城。

苏婉端坐车内,指尖隔着衣袖,轻轻抚摸着藏在腕间的一枚极薄的银刀片。这是她让惊蛰暗中弄来的,藏在繁复的袖摆之中,冰凉坚硬的触感,能让她在即将面对的巨大压力下,保持绝对的清醒和一丝虚无的安全感。

宫门次第而开,又重重合拢。每一次开合,都像是踏向一个更深的旋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和庄严肃穆。

在引路太监尖细的唱喏声中,她垂眸敛息,步步谨慎,穿过一道道宫门,走过漫长的宫道,最终抵达了皇后所居的凤仪宫。

殿内早已熏了淡淡的百合香,温暖如春。皇后端坐于凤座之上,身着明黄色凤穿牡丹常服,头戴双凤衔珠冠,面容保养得宜,看上去慈眉善目,唯有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目中,偶尔流露出的精光与审视,透露出母仪天下者的威仪与心机。

下首两侧,已坐着几位珠环翠绕的宗室王妃、郡王妃,皆是身份尊贵之辈。见到苏婉进来,所有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与好奇。

苏婉依着嬷嬷教导了无数遍的礼仪,上前几步,于殿中正位跪下行大礼:“臣女永嘉,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声音清越,动作流畅标准,丝毫不见滞涩。

皇后并未立刻叫起,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才温和开口:“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苏婉依言微微抬头,目光谦恭地垂落于地,并不敢直视凤颜。

“嗯,模样倒是周正,瞧着是个乖巧的孩子。”皇后语气依旧温和,“起来吧,赐座。早就听闻靖王寻回了外甥女,哀家一直想着见见,今日总算得偿所愿了。在王府住得可还习惯?靖王公务繁忙,若有照料不周之处,尽管来告诉哀家。”

句句关怀,字字陷阱。

苏婉谢恩起身,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侧身坐了半个屁股,垂首应答:“谢娘娘关怀。王爷待臣女极好,府中上下亦尽心尽力,臣女感激不尽,不敢再有奢求。”

“是个知礼的。”皇后笑了笑,转而与身旁的安王妃话起家常,“说起来,永嘉这年纪,与二皇子倒是相仿。只可惜二皇子今日被皇上叫去考校功课了,不然年轻人倒能见一见。”

安王妃立刻笑着附和:“娘娘说的是,年轻人是该多走动走动。永嘉郡主这般品貌,也不知日后哪家有这个福气求了去。”

这话引得其他女眷也纷纷笑着打趣,目光却若有似无地瞟向苏婉,观察着她的反应。

苏婉只觉如坐针毡,每一道目光都像是探针,试图刺探她内心的虚实。她面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羞涩与惶恐,微微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帕子(这是她刻意做出的姿态),声音细若蚊蚋:“王妃娘娘取笑了……”

心中却冰冷一片。皇后果然在试探她与二皇子的可能性,既是想掌控她这突然出现的变数,或许也是想进一步拉拢(或控制)靖王。

皇后将她这副“小家子气”的模样看在眼里,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轻蔑,面上的笑容却愈发和煦:“女儿家面皮薄,你们可别吓着她。”便自然地转开了话题,问起她“幼年”在“民间”的生活。

这些问题更是刁钻,看似关怀,实则处处埋雷,一个回答不慎,便会引人怀疑。

苏婉早已与萧玦核对过无数遍“身世”细节,此刻便半真半假,只挑那乡野趣事、风物人情来说,语气带着适当的怀念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怯生生”,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侥幸回归宗室、对天家富贵既敬畏又无措的孤女形象。

她答得谨慎,偶尔还故意带出一两句略显“粗鄙”却无伤大雅的用词,更坐实了“长于乡野”的设定。

果然,几位王妃眼中或多或少都流露出一丝放松与轻视。皇后听着,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几分。

就在气氛看似逐渐缓和时,殿外忽然传来太监的通传:“启禀娘娘,靖王殿下求见。”

皇后眉梢微挑:“哦?靖王今日怎有空到哀家这里来了?快请。”

苏婉心下一动。他来了。

萧玦大步走入殿内,一身亲王常服,身姿挺拔,他向皇后行礼问安,姿态从容不迫。

“臣弟听闻皇后娘娘宣召永嘉,恐这丫头初次入宫,规矩不熟,冲撞了娘娘凤驾,特来请罪。”萧玦语气恭敬,话却说得漂亮。

皇后笑道:“靖王多虑了,永嘉乖巧得很,哀家喜欢还来不及。你来得正好,哀家刚还同她们说,要给你这外甥女留意一门好亲事呢。”

萧玦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垂首端坐的苏婉,淡淡道:“她还小,臣弟还想多留几年。更何况,她父母早亡,婚事更需谨慎,总得挑个十全十美的,方能告慰镇国公夫妇在天之灵。”

他轻巧地将话题引回苏婉的“父母”身上,既拒绝了皇后的试探,又再次强调了她的“身世”。

皇后眸光微闪,顺势叹道:“说的是,镇国公一门忠烈,实在令人惋惜。好在留下了这点血脉,如今认祖归宗,也算告慰亡灵了。”她顿了顿,似随口问道,“听闻当年找到郡主时,身边还有一枚镇国公夫人的旧物作为凭证?”

来了!最核心的试探!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

苏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那枚所谓的“旧物”,是萧玦精心伪造的一枚双鱼佩,并配套了一个天衣无缝的“故事”。

她正欲依计回答,萧玦却先一步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沉痛与追忆:“是一枚母亲留下的双鱼佩,鱼目处嵌着微小的珊瑚,是父亲当年特意为母亲寻来的……臣弟一见便认得了。”他看向苏婉,目光“慈爱”,“永嘉这些年,受苦了。”

他竟亲自下场,将这番说辞坐实!以他的身份说出这话,分量远比苏婉自己说要重得多!

皇后眼底最后一丝疑虑似乎也消散了,感叹道:“真是苍天有眼。日后定要好好补偿这孩子。”

又闲话了几句,萧玦便以不打扰皇后休息为由,带着苏婉告退。

走出凤仪宫,穿过长长的宫道,直至坐上王府马车,两人都未曾再交谈一言。

马车驶离宫门一段距离后,苏婉才缓缓吁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后背竟已被冷汗浸湿。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对面的萧玦。

他却闭目靠在车壁上,侧脸线条冷硬,看不出情绪。

“今日……多谢王爷。”苏婉低声道。若非他最后亲自下场,皇后的试探绝不会如此轻易过关。

萧玦缓缓睁开眼,目光如寒潭般深不见底,落在她身上,却没有丝毫温度:“谢?本王只是不想这步棋这么快就变成死棋。”

他的语气冷沉得吓人,与方才在殿中的“慈爱”判若两人。

苏婉一怔。

“你以为你演得很好?”萧玦的声音里淬着冰,“故作怯懦,故意露出粗鄙之态?在皇后那种人眼里,你这点伎俩,如同儿戏!她今日信了,不是因为你演得多像,而是因为本王在那里!因为本王说那是真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强大的压迫感瞬间充斥了整个车厢:“收起你那些自作聪明的小把戏。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演技毫无用处。你要做的,不是扮演一个无害的孤女,而是真正成为让人不敢质疑的永嘉郡主!”

苏婉被他突如其来的疾言厉色震住,脸色微微发白,指尖掐入手心。

车厢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碌碌声。

突然,马车猛地一顿,似是碾过了什么坑洼,剧烈颠簸了一下。

苏婉猝不及防,身体失控地向前栽去!

眼看就要撞上车壁,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却及时伸了过来,稳稳地揽住了她的肩膀,将她固定回原位。

那手臂的力量极大,隔着厚厚的衣料,也能感受到其下蕴含的、近乎霸道的掌控力。温热的体温和淡淡的龙涎香气瞬间将她笼罩。

苏婉惊魂未定地抬头,正对上萧玦近在咫尺的眼眸。那里面似乎有什么极深沉的情绪翻涌了一下,快得抓不住,随即又恢复了冰冷的警告。

“坐稳了。”他松开手,声音依旧冷淡,仿佛刚才那一揽只是随手而为,“路还长着,这点颠簸都受不住,以后怎么走?”

苏婉抿紧嘴唇,坐直身体,心脏却因方才的意外接触和他的话,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着。

路还长……是的,她的复仇之路,才刚起步。而身边这个男人,时而维护,时而警告,时而冰冷,时而……难以捉摸。

她看不透他,却不得不依附于他。

这种复杂而危险的关系,让她的每一步,都如同在深渊边缘行走。

而心底那份因他而产生的、细微的悸动,更是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警惕与……迷茫。

马车向着王府别院,一路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