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来的时候,勾魂司正在开早饭。
说是早饭,其实就是几个功德点换来的“阴气团子”——用忘川河边最低等的阴草揉成,吃起来像嚼浸了醋的棉花,唯一的优点是顶饿。
黄贤策坐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一手拿着团子,一手翻着刚送来的《阴司邸报》。头版头条是《秦狱怨气外溢加剧,楚江王殿墙皮脱落》,副标题是《专家建议:粉刷时掺入佛门经文可镇怨》。
“这专家肯定收了油漆商回扣。”他嘟囔着咬了口团子,酸得龇牙咧嘴。
黑白无常蹲在旁边,捧着碗喝“孟婆汤稀释版”——这是孟婆特许的内部福利,一碗下去能暂时忘记烦恼,效果持续一炷香。
“黄主簿,”白无常苦着脸,“咱能不能申请改善下伙食?您看人家轮回司,早餐有彼岸花蜜调阴露,午膳有……”
“等秦狱改革成了,我请大家吃满汉全席。”黄贤策头也不抬,“现在,省着点花功德点——咱们的培训材料费还欠着纸扎店三百点呢。”
黑无常叹气:“早知道当年勾魂时多收点小费……”
话音未落,院门被推开了。
不是推,是“化开”。
木质的院门像浸了水的墨画,从中间漾开一圈涟漪。涟漪中心,一道青灰色的身影缓步走进来。
那人穿着秦朝丞相的玄端朝服,头戴高山冠,腰佩青玉组绶。面容清癯,五缕长须,眉眼间有种久居上位的从容,但仔细看,眼底深处藏着抹不去的疲惫——那是算计太多、背负太重的人才有的眼神。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丈量过,距离分毫不差。所过之处,地面凝结出薄薄的冰霜,冰霜上浮现出细小的秦篆,一闪即逝。
勾魂司院子里所有的鬼,动作都停了。
啃团子的放下团子,喝汤的放下碗,扫地的扔掉扫帚。
空气凝固了。
只有孟婆还坐在廊下,慢条斯理地擦着她的汤勺。勺子擦到第三下时,她抬眼,浅褐色的瞳孔对上那人的眼睛。
“李相。”她开口,声音不大,但打破了死寂,“九百年不见,风采依旧。”
李斯停下脚步,对孟婆微微颔首:“孟婆大人,久违了。您这汤……香气越发醇厚了。”
“汤还是那个汤,”孟婆说,“喝汤的鬼,换了一批又一批。”
两人对视,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
黄贤策放下邸报,站起身。
他知道李斯会来——白起的警告已经应验。但他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光明正大。
“李相大驾光临,”他走到李斯面前三步处停下,拱手行礼,“勾魂司蓬荜生辉。不知有何指教?”
李斯打量着他,目光像解剖刀,一寸寸划过。
“黄主簿,”他开口,声音温润平和,“老夫昨夜做了个梦。梦见咸阳宫的台阶上,长出了彼岸花——鲜红如血,从宫门一直开到陛下的龙椅下。醒来后,心神不宁,便想找个人解梦。”
他顿了顿:“听说黄主簿擅解难题,所以不请自来,叨扰了。”
好一个开场。
不提白起,不提账册,不提七日后——只说一个梦。
黄贤策笑了。
“李相这个梦,有趣。”他说,“彼岸花是轮回之花,长在咸阳宫……莫非是暗示,秦朝的轮回制度,该改改了?”
李斯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转为欣赏。
“黄主簿快人快语。”他拂袖,院中凭空出现一张石桌、两个石凳,桌上摆着一副围棋,“老夫平生有三好:好法、好书、好棋。今日得遇知音,不如手谈一局?”
“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落座。
棋子是玉质的,黑子如墨,白子如雪。棋盘是整块玄阴石雕成,纵横十九道,泛着幽光。
李斯执黑,黄贤策执白。
第一子落下,黑棋占天元。
“黄主簿可知,”李斯慢悠悠落子,“老夫当年为何要助陛下统一六国?”
“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黄贤策应了一手,“结束数百年战乱,建立万世太平。”
“那是说给天下人听的。”李斯笑了,笑得有些苍凉,“真正的理由是——老夫受够了。”
“受够什么?”
“受够了今日学齐律,明日背楚法,后日又要记魏制。”李斯又落一子,“法度不一,则人心不齐;人心不齐,则天下不安。所以老夫要定一套法,让所有人——无论生在秦、楚、齐、燕——都按同一个规矩活,按同一个规矩死。”
黄贤策沉默了。
他忽然想起,李斯是楚国人,却帮秦国灭了楚国。
这其中的心理挣扎,史书从不曾细写。
“李相的理想,很伟大。”他落子,“但法度定了,执法的又是另一回事了。”
“是啊。”李斯叹息,“法是好法,但执法的人……会老,会贪,会蠢。老夫死后两千年,看着秦律被一代代秦吏曲解、滥用、变成敛财的工具,那种滋味……”
他没说完。
但黄贤策听懂了。
那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悲哀——亲手建立的体系,最终背叛了自己的理想。
棋盘上,黑白子开始绞杀。
李斯的棋风绵密厚重,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网。黄贤策的棋风灵活刁钻,总在绝境中找到一线生机。
“黄主簿要去阿房宫?”李斯忽然问,落下一子,封住白棋一条大龙。
“李相知道了?”
“赵高告诉老夫的。”李斯坦然道,“他说你要盗取长城账册,告陛下滥用徭役——真是胆大包天。”
“那李相是来阻止我的?”
“不。”李斯摇头,“老夫是来帮你的。”
黄贤策执棋的手停在了半空。
“帮我?”
“因为老夫也想知道,”李斯抬眼,眼神锐利如刀,“那八千万怨魂里,到底有多少……是本不该死的。”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长城督造署的账册,老夫当年也看过一眼。有些数字……不对。”
“哪里不对?”
“死魂数量,比报上来的多三成。”李斯缓缓道,“多出来的那些魂,去了哪里?没人知道。陛下闭关前,曾下令彻查,但查了一半,查案的人都‘意外消散’了。后来陛下闭关,此事就不了了之。”
黄贤策心头一跳。
贪污?
不,比贪污更可怕。
魂力盗窃?炼魂邪术?还是……
“李相怀疑什么?”
“老夫怀疑,”李斯一字一句,“有人在用怨魂,炼制某种……不该存在的东西。”
棋盘上的杀气,忽然浓得化不开。
“谁?”
“不知道。”李斯摇头,“但能在陛下眼皮底下做这种事,地位一定不低。可能是赵高,可能是其他公子,也可能是……某个我们都想不到的人。”
他推过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中央。
“所以,黄主簿,你要去查账册,老夫不拦你。相反,老夫可以给你一张图——”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薄如蝉翼的丝帛,铺在棋盘旁。
丝帛上,是阿房宫的立体结构图。每座宫殿、每条暗道、每处机关,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最深处,长城督造署的位置,画了个红圈。
“这是老夫生前设计的阿房宫图纸,阴司这份是副本。”李斯说,“但有个问题——陛下闭关后,对宫内禁制做了修改。这张图,只有七成准确。”
“另外三成呢?”
“需要你自己去试。”李斯看着他,“老夫可以告诉你哪些地方最危险,但具体怎么过……看你的本事。”
黄贤策接过丝帛。
入手冰凉,丝帛上的线条微微发光,像活的一样。
“李相为什么要帮我?”他问,“您就不怕,我查出来的东西,连您也牵连进去?”
李斯笑了。
笑得有些悲凉。
“黄主簿,老夫已经死了两千年了。”他说,“生前,怕过太多东西——怕失去权位,怕家族覆灭,怕遗臭万年。但死都死了,还怕什么?”
他站起身,望向咸阳宫的方向。
“老夫只是想知道……当年那个一统天下的理想,到底是怎么烂掉的。”
风吹过院子,带起他宽大的衣袖。
那一瞬间,黄贤策看到的不是一个权倾朝野的丞相,而是一个……迷失在时间长河里的老人。
“李相,”他忽然问,“您当年逼死韩非,用的什么罪名?”
李斯身体微微一僵。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干涩:
“‘通敌叛国’。”他说,“其实他只是写了篇文章,说秦法太严,应当缓刑薄敛。但陛下看了不高兴,老夫就……顺水推舟。”
他转身,看着黄贤策:
“这是老夫一生最大的污点。黄主簿,如果你要查,不妨从这件事查起——韩非的魂魄,应该还在秦狱最深处。他知道一些……老夫不知道的事。”
说完,他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石桌、石凳、棋盘,也随之消失。
只有那张丝帛地图,还留在黄贤策手中。
院子里恢复了正常。
黑白无常揉揉眼睛:“刚才……李相真的来了?”
“来了,又走了。”孟婆走过来,拿起那张丝帛看了看,“图是真的,但确实只有七成准——李斯这老狐狸,永远留一手。”
黄贤策收起地图:“但他说的那些话,是真的。”
“你信他?”
“信一半。”黄贤策说,“信他想查清真相那部分。至于他有没有其他目的……得走着瞧。”
孟婆沉默片刻,忽然说:“李斯提到韩非,是在提醒你——秦狱最深处,关着的不只是怨魂,还有秘密。”
“所以七日后,我们不仅要偷账册,还要救人?”
“可能。”孟婆看向远方,“但韩非被关了两千年,是疯是傻,不好说。”
正说着,天忽然暗了。
不是阴司日常的那种灰暗,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天空中的“伪月”熄灭了。
远处,传来钟声。
“铛——铛——铛——”
一声接一声,沉重、缓慢、威严。
整整九响。
当最后一声钟响消散时,整个阴司,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万鬼齐喑。
连忘川河的流水声都停了。
崔判官从大堂冲出来,脸色煞白:“九响帝钟……秦始皇……出关了!”
黄贤策抬头。
看向咸阳宫的方向。
那里,原本被浓重怨气笼罩的宫殿群上空,此刻亮起了一道金光。
金光中,隐约可见一条黑龙的虚影,盘旋升空,仰天长啸。
虽然没有声音传来,但所有鬼魂,都感到了灵魂深处的战栗。
那是帝王之威。
是横扫六合、并吞八荒的霸气。
是死了两千年,依然要让天地变色的……秦始皇嬴政。
“提前了。”孟婆轻声说,“原本该是七日后朝会时才出关,现在提前了。”
“为什么?”黄贤策问。
“可能是察觉到了什么。”孟婆看向他,“也可能……是有人故意唤醒了他。”
她顿了顿,补充道:
“比如,李斯。”
黄贤策握紧了手中的丝帛地图。
地图的边角,不知何时浮现出一行小字:
“陛下已醒,计划提前。三日后子时,阿房宫西侧玄武门,禁制会有三息间隙——好自为之。”
落款是一个“斯”字。
“果然……”黄贤策苦笑,“李斯来这一趟,不只是送地图,还是来催命的。”
三天。
从七天变成三天。
而且秦始皇已经醒了,阿房宫的守备会加强数倍。
“还去吗?”孟婆问。
黄贤策看向院子里——那些怨魂们不知何时都聚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他。那个抱着婴儿襁褓的妇人,那个脑袋插着箭杆的赵卒,那个稷下学宫的老博士……
还有角落里,三个外国鬼也探出头,表情严肃。
“去。”他说,“不但要去,还要提前去。”
“怎么提前?”
“明天就出发。”黄贤策说,“但不是去阿房宫——先去秦狱最深处,找韩非。”
孟婆皱眉:“时间不够。”
“够。”黄贤策展开丝帛地图,指向秦狱的位置,“李斯给了这个,我们就有捷径。而且……”
他看向孟婆:
“我需要你煮一锅特殊的汤——不是忘忧汤,是‘醒神汤’。韩非被关了两千年,神志可能不清了。你的汤,或许能让他清醒片刻。”
孟婆沉默。
良久,她才说:“醒神汤需要三样材料:彼岸花蕊、忘川水精、还有……煮汤者三滴心头血。”
“心头血?”
“仙官的心头血,有唤醒神智之效。”孟婆平静地说,“但每滴血,会折损我三年修为。”
黄贤策愣住了。
“那不行——”
“已经答应了,就别废话。”孟婆转身朝厨房走去,“去准备其他材料,一个时辰后,汤就好。”
她走得很决绝。
白衣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道孤独的月痕。
黄贤策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喊道:
“孟婆!”
孟婆停步,没回头。
“谢谢你。”他说。
孟婆肩膀微微动了一下。
“少矫情。”她说,“记住,欠我九年修为。等秦狱改革成了,要连本带利还。”
说完,她消失在厨房门口。
黄贤策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
然后转身,开始布置:
“老黑老白,去准备三套秦吏的官服,要能混进秦狱的那种。”
“卡西乌斯、马库斯,你们扮成罗马商贾,就说来考察秦狱‘劳务输出’项目——这是通行文书,赵高盖过章的假货,但能唬人。”
“阿努比斯·小特,你的天平带着,万一遇到需要测谎的场合,就亮出来——埃及死神的面子,秦吏多少会给点。”
“崔判官,麻烦您去十殿阎罗那边周旋,就说我们勾魂司在搞‘跨文明司法交流’,需要带外国友鬼参观秦狱——手续要快。”
一条条指令下去,院子里忙碌起来。
黄贤策走到老槐树下,靠着树干,闭上眼睛。
意识中,《改革天书》自动翻开。
新的一页浮现:
【紧急任务:三日倒计时】
【目标:1.潜入秦狱最深处,接触韩非 2. 获取长城账册关键线索 3. 在秦始皇全面苏醒前撤离】
【成功率预估:37%】
【建议:启用“气运罗盘”全功率模式,消耗改革点数500点,可预判未来十二时辰内的危险节点】
【是否启用?】
黄贤策毫不犹豫:“启用。”
点数扣除。
眼前浮现出巨大的气运罗盘虚影。这次的范围扩展到了整个阴司,无数光点、线条、气团在其中流动。
他看到,代表秦始皇的那团金光,正在咸阳宫缓缓旋转,每转一圈,威压就增强一分。
代表李斯的那条青线,蜿蜒伸向秦狱深处,在一处暗红色的气旋旁停住——那应该是韩非的位置。
代表赵高的黑线,则隐在暗处,像一条毒蛇,伺机而动。
而代表他自己的白点,正被三条线牵引着,推向一个……
巨大的漩涡。
漩涡中心,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死局吗……”黄贤策喃喃。
但他忽然笑了。
笑得有些疯狂。
“那就看看,是谁先淹死。”
他睁开眼。
厨房里,飘来了奇异的香气。
不是彼岸花的凄艳,不是忘川水的阴寒,而是某种……清冽的、带着生命力的香。
像初春融化的雪水,流过千年的冰川。
孟婆的醒神汤,好了。
与此同时,咸阳宫深处。
嬴政坐在龙椅上,闭着眼。
他看起来四十岁左右,面容威严,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头戴十二旒冠冕,身穿玄色龙袍,袍上绣的不是五爪金龙,而是九条盘旋的黑龙——那是他生前未敢僭越的规制,死后反而无所顾忌。
他面前,跪着十几个秦吏。
为首的是赵高。
“陛下,”赵高额头贴地,“勾魂司那黄贤策,勾结外国鬼魅,煽动怨魂诉讼,意图颠覆秦狱法度。臣请旨,立即诛杀此獠!”
嬴政没睁眼。
他只是缓缓抬起右手。
掌心向上。
一团漆黑的火焰,凭空燃起。
火焰中,浮现出勾魂司院子的景象——黄贤策在布置任务,孟婆在煮汤,外国鬼在整理行装。
“李斯去找过他了。”嬴政开口,声音低沉如地脉轰鸣,“还给了他阿房宫的地图。”
赵高身体一颤:“李相他……”
“朕知道。”嬴政打断他,“李斯想借这小子的手,查清一些事。朕……准了。”
“陛下?!”
“两千年了,”嬴政睁开眼,那双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两团旋转的星河,“有些蛀虫,是该清一清了。”
他握拳,黑火熄灭。
“传朕旨意:三日内,秦狱所有关卡,对勾魂司一行人……放行。”
“陛下!这——”
“但只到韩非的囚室为止。”嬴政补充道,“若他们敢碰长城账册……格杀勿论。”
“臣……遵旨。”
赵高退下时,眼中闪过不甘,但更多的是……恐惧。
他太了解这位陛下了。
准你查,不是仁慈,是钓鱼。
钓出所有不安分的鱼,然后……一网打尽。
嬴政重新闭上眼睛。
空旷的大殿里,响起他低低的自语:
“黄贤策……让朕看看,你能搅出多大的浪。”
殿外,黑龙虚影再次浮现,仰天长啸。
这一次,整个阴司都听到了龙吟。
那是帝王苏醒的宣告。
也是……杀戮开始的号角。
勾魂司厨房。
孟婆舀起一勺汤,汤色清亮如琥珀,里面浮着点点金芒。
她咬破指尖,挤出三滴血。
血滴落入汤中,瞬间化开,整锅汤变成了淡淡的粉色。
香气更加浓郁了。
黄贤策站在门口,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想说些什么。
但孟婆先开口了:
“汤好了。记住,只有一炷香的效果。”
她递过一个小玉瓶。
“还有,”她顿了顿,“活着回来。”
黄贤策接过玉瓶,触手温热。
他郑重地点头。
“一定。”
院外,所有人都已准备就绪。
三天倒计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