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那扇斑驳破旧的大门,此刻被几十名金甲卫士围得水泄不通。
原本萧瑟冷清的院落,瞬间挤满了大大小小侍卫随从。
肃杀的甲胄撞击声、太监们尖细的喝令声,将这里原本的阴森鬼气冲刷得干干净净。
一顶明黄色的凤辇,稳稳地停在了杂草丛生的院子中央。
那凤辇极尽奢华,四周垂着鲛以此织成的帷幔,随着微风轻轻晃动,隐约可见里面那道端坐的身影。
一股淡雅却霸道的“凤麟香”,瞬间盖过了院子里陈年的霉味。
李康站在台阶上,手里还捏着那个被他刚才失手掉在地上的半个发霉馒头。
他那身从七品的绿袍昨晚被曲红绡划破了,下摆又沾满了泥浆,头发也因为一夜未睡而显得有些蓬乱。
这副尊容,若是放在大街上,只怕会被当成哪里逃难来的乞丐。
但在此时此刻的李康看来,这正是他“大不敬”的铁证。
“太后!”
李康根本没有行跪拜大礼,而是像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老债主一样,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凤辇前,眼神灼灼,语气急切:
“您终于来了!臣这就跟您走!是去刑部大牢,还是直接去午门?臣建议直接去午门,那里宽敞,杀起来利索!”
四周的太监宫女也是被吓得脸色煞白。
这李康是真疯了啊!
见太后不跪也就罢了,还张口闭口就是“杀”、“午门”,这哪里是臣子,简直就是个讨命鬼!
“大胆!”
随行的太监总管正要喝骂,却被凤辇内伸出的一只玉手轻轻制止了。
一只绣着金凤的锦靴踏了出来,紧接着,一身玄色滚金边常服的赵凤仪,在青鸾的搀扶下走下了凤辇。
她今日没有穿那厚重的朝服,也没有戴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凤冠,只用一支碧玉簪挽了个简单的发髻。但这不仅没有减损她的威仪,反而让她身上那股冷艳高贵的气质更加逼人。
赵凤仪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从李康那张虽然憔悴却难掩“亢奋”的脸上扫过,然后下移,落在他手中那个沾了泥土、发霉发黑的硬馒头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康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手里的馒头,心中大喜。
这下好了!御前失仪!再加上这馒头看着就像是从垃圾堆里捡的,太后肯定觉得我在卖惨恶心她!
“太后,这馒头……”李康正准备编造一番“臣对朝廷不满所以吃糠咽菜绝食抗议”的狂言。
“翰林院的饭食,竟苛刻至此?”
赵凤仪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让人脊背发凉的寒意。
她抬起头,目光如刀锋般扫向躲在门房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老黄,以及那个刚刚赶到的翰林院掌院学士。
早已吓瘫在地的掌院学士拼命磕头:“太后饶命!太后饶命!臣……臣并未克扣李大人伙食啊!这……这是……”
“这就是臣自己找的!”
李康赶紧抢过话头,生怕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仇恨值被打折,“臣觉得这馒头挺好,硬得像这大魏的江山,咬都咬不动,正好磨磨臣这一口牙!”
这话一出,掌院学士两眼一翻,直接吓晕了过去。
讽刺江山?讽刺朝廷?
这李康是嫌九族消消乐玩得不够刺激吗?
然而,赵凤仪眼中的寒意却在这一瞬间消融了。
她看着李康,眼神变得极其复杂。
三分无奈,三分动容,还有四分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心疼。
在他看来,这江山已经烂透了,所以他不屑于锦衣玉食,宁愿与这发霉的馒头为伍,也要时刻提醒自己莫忘民间疾苦么?
硬得像大魏的江山……
好一个李康。
好一副铮铮铁骨。
“扔了。”
赵凤仪走到李康面前,伸出手,竟然不顾脏污,轻轻打掉了他手中的馒头。
“只要哀家还在一日,这大魏的江山,就轮不到你来啃这口硬馒头。”
“呃……?!什么情况?”
李康愣愣地看着空荡荡的手心,又看了看面前这个突然煽情的女人。
不是……剧本是这么走的吗?
你不应该大怒,说我“狂妄犯上”,然后“拖下去杖毙”嘛!
“带路。”
赵凤仪没有理会他的呆滞,径直向文渊阁走去,“哀家倒要看看,昨夜你是如何护住哀家的脸面的。”
……
文渊阁三楼。
风虽然停了,但那扇破败的窗户依然大开着。
满地的狼藉触目惊心。
赵凤仪站在那堆散乱的古籍中间,脚下是一滩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
那是曲红绡留下的血。
但在赵凤仪眼中,这却是李康“浴血奋战”的勋章。
“太后请看!”
李康指着那滩血,兴奋地开始自首,“昨晚这里确实来了人!而且臣还把窗户打开了!臣甚至还……”
李康刚想说自己甚至还放走了刺客。
“甚至还与其殊死搏斗,流了这么多血。”
赵凤仪打断了他,声音低沉。她蹲下身,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那滩血迹旁的赤足脚印,拜月教以月为尊,只有嫡传一系方可足不着履,看来不是普通刺客。”
她站起身,转头看向李康,目光在他那身破破烂烂的绿袍上打量。
尤其是腰腹处那道被划开的大口子,但在赵凤仪看来,这定是李康为了不让她担心而刻意掩饰,因为都没看到伤口。
李康要是知道赵凤仪是这么想的肯定会想着把同心蛊扔掉……
“你没有武功。”
赵凤仪向他走近了一步。
两人的距离极近,近到李康能闻到她身上那股幽冷的凤麟香。
“面对如此凶徒,大内侍卫都退避三舍,你为何不跑?”
“跑?”
李康嗤笑一声,“臣为什么要跑?臣巴不得那一剑刺进来,给个痛快!”
赵凤仪的瞳孔微微一缩。
又是这种求死的论调。
但这一次,她听懂了这背后的“深意”。
他不跑,是因为这里是文渊阁,是皇家的禁地,为了哀家的脸面。
他不跑,是因为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想用这一腔热血,去洗刷这朝堂的污浊。
“唉,傻子。”
赵凤仪忽然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李康那凌乱的发丝。
那动作极其自然,带着一种上位者对心爱之物的怜惜,又带着一种女人特有的温柔。
李康浑身一僵,像被雷劈了一样。
这女人……骂我傻子?
这语气怎么听着像是骂俏?
不对劲,这气氛太不对劲了!这里是案发现场,不是言情剧片场啊喂!
“传太医。”
赵凤仪收回手,恢复了冷清的神色,“给李爱卿把脉。哀家怀疑他受了内伤,强撑着不肯说。”
“我不……”李康刚想拒绝。
“闭嘴。”
赵凤仪凤目一瞪,“这是懿旨。”
片刻后。
太医院院判背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来。
他颤巍巍地把手搭在李康的脉搏上,闭目凝神。
李康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
那该死的同心蛊还在体内呢!这要是被太医查出来体内有异物,或者查出身体好得不像话,那岂不是穿帮了?
太医的眉头越皱越紧。
一会儿疑惑,一会儿震惊,一会儿又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李康紧张地盯着太医:查出来什么了吗?我是不是中毒了?是不是快死了?
终于,太医收回了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转身对着赵凤仪跪下。
“如何?”赵凤仪问道,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回太后……”
太医斟酌了一下措辞,一脸沉痛地说道:
“李大人……伤得很重。”
李康:(⊙_⊙)???
什么情况,幸福来得太突然?
难道我真中了这同心蛊的内伤?
赵凤仪脸色一沉:“说清楚!”
太医磕了个头,沉声道:
“李大人体内气血翻涌,经脉虽然看似强健,实则……实则是因为透支了生命潜能!昨夜想必是李大人动用了某种激发潜力的秘术,才得以击退强敌。这种秘术,往往是以燃烧寿元为代价的!”
(太医内心OS:这脉象强壮得简直像头牛,比太后还健康。但这不合理啊!一个文官怎么可能这么健康?肯定是用了什么类似“激发潜能”的拼命招数!既然太后这么看重他,我若是说他没病,显得他功劳不够大;不如说他为了太后拼了老命,这样太后高兴,他也高兴,我也安全。完美!)
李康听得目瞪口呆。
燃烧寿元?透支潜能?
庸医!这特么是绝对的庸医啊!
我这明明是蛊虫带来的强身健体好吗?
“原来如此……”
赵凤仪的身形微微晃了晃,眼中的痛色更浓。
某种“激发潜能”的秘术?
赵凤仪看了看三楼一片狼藉的古书,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李康为了应对刺客不惜学习禁术激发潜能的样子了。
为了护住几本书,为了所谓的脸面,他竟然不惜燃烧寿元?
他才二十岁啊。
本该是鲜衣怒马、指点江山的年纪,却为了这个腐朽的大魏,为了自己这个“昏庸”的太后,把自己逼到了这个地步。
“那李卿可还有救?”赵凤仪的声音有些颤抖。
“只要好生调养,不动气,不劳累,多用些天材地宝,或许能补回来。”太医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好。”
赵凤仪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她转过身,看着那个一脸懵逼、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命不久矣”的李康。
“李康。”
“臣……臣在。”李康下意识地应道。
“从今日起,你不用修书了。”
赵凤仪一字一句地说道,“收拾东西,跟哀家回宫。”
“啊?”李康傻眼了,“回宫干嘛?你还想继续挨骂?”
赵凤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回宫,做哀家的……中书舍人。”
她顿了顿,补充道:“就在哀家的慈宁宫旁办公。哀家要亲自看着你调养,直到把你这条命,给哀家补回来。”
“我不去!”
李康反应过来,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我不去坐班!我要修书!我要死在这里!这文渊阁风水好,我离不开它!”
开什么玩笑?
去慈宁宫上班?那是太后的眼皮子底下!
那是真正的“伴君如伴虎”……等等,伴君如伴虎?
李康的叫声戛然而止。
他眼珠子一转,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那个……太后,包吃住吗?如果不包死的话,我可是要闹的。”
赵凤仪看着他那副“恃宠而骄”的模样,只觉得心中那块压了许久的大石终于松动了一些。
她转过身,向楼下走去,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包的。”
“而且你这条命,哀家一块包了。”
窗外,阳光终于彻底撕破了云层,照进了这座阴暗的文渊阁。
李康站在阳光里,看着那个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掌心那颗隐隐发烫的红痣。
“一百亿啊……”
李康痛苦地捂住了脸。
“这拿钱的路,怎么越走越偏了呢?”